十一、風角戰-《開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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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林豐草綠,
映日各斑闌。
小卻的頭枕在自己的雙手上,手背挨著草根,鼻中滿是青草的味道。
沿著渭水河岸,一片雜樹林綿延展開,伸展得足有數里長,而林間豐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綠都綠出不同的層次。草上次第地開著小花。陽光照過樹葉間,落在地上是片狀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樹葉味道的陽光落在小卻的眉毛上,讓他覺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綠了。
他光著腳,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腳趾,舒舒服服地把腳趾動了動。鋪下來的陽光讓他感覺到自己肌膚。這靜臥中的浴日,讓他幾乎生起一種自惜感,自惜于這場年輕、也自惜于這場生命。
——因為,他剛剛從那死亡的陰影里走出。
——那么深長廣闊的宮殿;那么多長戈大戟,那么多衣冠卿相;那龐公公一張老婦似的臉和長滿蒼硬老繭的手;那李淳風的“推背”一擊;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觀江海、因山谷’的氣度;那護衛無數、九重深嚴的宮殿……
在里面時,讓他覺得自己幾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來了。
可肩胛,以一襲羽人的斗蓬,把他帶出了那深宮大內。
出宮后,他們就來到這渭水河濱。現在,他們已在這渭水河濱呆了近十天。師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來理他。這十來天的時間,他們都很少照面。
小卻知道,肩胛是受了傷。李淳風,龐公公,尉遲渺,秦玉,張天賜,古落……這些人物,一個個俱是從當年大野龍戰中篩剩下來的高手。師傅那長天一刺,雖救得自己出來,但所付代價,不可謂不巨。
他真的覺得自己虧欠師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長地虧欠一個人的感覺真好,讓他覺得,自己有權利被愛,有權利受呵護。讓他覺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這幸福感同時又讓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無法為肩胛多做一些什么。剛才,他打了一只獾,一會兒,可要把那獾兒烤得好一點給師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極挑剔也極不挑剔的。卻奴想起他那時而深情空望、時而落拓縱恣的眼,覺得,這世上,總有些人,注定是讓人讀之一生還讀不透的。
他這么想著,忽覺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腳背上打了一掌。只聽得皮肉清脆的一響,他一蹦就跳起來,看見肩胛,忍不住就咧開嘴地笑:“今天怎么這么早?你的傷……好了?”
肩胛像是剛從泥里面鉆出來。
他不答小卻的話,卻把手上的泥玩笑地涂向小卻的脖子上。小卻笑著躲,肩胛的身影未動,手臂卻靈動萬端。小卻扭得像個泥鰍,好容易終于躲開。看向肩胛,只見他全身上下,都裹著泥,外面籠籠統統地罩了件袍子。干凈的袍子沾了泥,越顯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風度。
可他這模樣實在是怪,小卻望著,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知道這十余天來,師傅一直在一個泥沼中泡著。他曾偷偷去看過那個泥沼,那是一個不過數丈見方的沼澤,師傅全身泡在里面,臉上沾了泥,神情間一片黯然。那樣的長天一刺,明德殿里全身化羽后,如一只鳥兒掙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籠,可最后的結局,竟然還是這樣,蜷曲于泥地。
那一片小沼澤并不深,肩胛的整個人是蜷縮在里面的,甚至都不見面孔。小卻知道,那是龜息之術。那天,一片泥濘的沼澤中,卻奴只見到兩片孤另另的膝蓋。他去偷看時,師傅分明已經睡著了,“曳尾乎涂中”,那些泥沾著藥草的腐葉斑駁地黑著,而這黑水上,只見兩片瓦片樣的膝蓋浮在泥上,還未盡沾滿泥,像飄落在泥塘里的蓮瓣。
下面,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卻的想像里,感覺這時的師傅就像一只羽毛調零盡后的鳥兒。他飛翔起來雖然那么恣意酣暢,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損脫羽的身子,原來只能那樣蜷縮、軟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濘里。
那時的感覺,讓卻奴非常悲傷。
但這時走來的師傅,一身衣袍軟軟,臉已大致洗凈了,身上雖裹著泥,但在那晚晴光影中,卻說不出的風彩煥然。
小卻一看到他的臉,就如同看到了希望。
肩胛是個不慣掩飾的人,在跟隨肩胛的這六年歲月里,小卻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陰郁的時刻,他那時總是突然抿緊了唇,什么也不說。像天上的云神虹霓舞倦,霞彩煥燼后,突然忍不住那恒長的厭倦,從里到外,都封閉密合,密合了整個天、整個地,讓一切鐵青起來。帶著莫測的威壓與他獨有的懷抱,讓小卻覺得,自己是在那時舒時卷、或暝或郁的云神襟袍下生長的小草。
——可總有這樣的時候,肩胛一掃臉上的疲憊郁悶,似乎整個人都要駕著光的羽翼飛翔起來!
卻奴怔怔地望著肩胛,忽然低聲說道:“你就是云之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卻道:“你就是那個王!”
“云中的君王!”
肩胛不由笑了:“這孩子在說些什么!我是王?你叔叔才是王中之王,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倒是都已封王……”
小卻卻打斷道:“不,他不算,他不過是人間之王。”
“你才是那個真正的王,翱翔于天上的君王。所以……”
——“我是王子!”
他一場頭,似乎整個人都驕傲起來,像一匹小馬駒兒挺起了自己的胸脯。
他這么說時有一種從里向外的開心味道,肩胛也不忍心阻擋他快樂了,微笑道:“好,我就是那個王,你是王子,咱們統轄自己,在兩個人的國度,一把劍就是我們軍隊,樹木為蘺,草地是茵褥,天為穹,地為輿,再說下去,就要說到‘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駕乎滄海。”
小卻聽得開心,手舞足蹈的,直要跳起來。
卻聽肩胛忽正色道:“但,這自由只屬于咱們兩個人的國度。”
“小卻,你聽著,在你藝成之前,千萬再不要到宮城里面去!”
“怎么,他還會殺我嗎?”
肩胛陰郁地點點頭。
“可他答應了!”
肩胛一拍小卻的頭:“你要記住,皇帝說的話,永遠都是最不可信的。”
“位置越高的人,說的話也就越不可信。他們囿于法,弄乎術,困于勢。好多時候,情境一變,他們是不能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的。”
小卻愣了愣,默然下來。
有一會兒,他才小聲嘀咕道:“可是,只要我在你身邊,也就安全了不是?”
肩胛微微一笑:“好像是。”
然后他的臉上微現悵然:
“只是,你會長大。等你長大了,你大概會發現,自己最想要的,可能并不是安全。”
一架火架了起來。小卻早已把柴堆好,一色干燥燥的櫟樹,這種樹燒烤起來最好,沒有煙,跟炭似的。
他用一個三腳叉的樹根做架子,在上面用師傅那把“吟者劍”烤獾肉。
肩胛皺著眉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終究忍不住一笑。
小卻一抬頭:“怎么,焦了?”
肩胛笑道:“要是讓普天下草莽英豪知道了,我的劍,居然任由一個小屁孩兒用來烤肉,只怕真真要笑掉大牙。”
小卻也擠眉擠眼的一笑:“反正你從來也不殺人,這劍挺干凈的,不烤肉,倒可惜了。”
跟肩胛一起,他總喜歡做一些小小的放縱的事,因為他知道,肩胛也喜歡那種縱容他的感覺,雖然他從不會說出來。
倒底是六月天,小卻人在火邊,不一會兒已烤得滿臉流汗,整張臉赤紅赤紅的。
肩胛常說他,這六年來,別的學的都還罷了,就是這烤肉,實在學得普天之下,再無敵手,他總能把肉烤出金黃玫紅的色澤來,讓人看了,就陡起食欲。
噼噼叭叭的,柴火在爆響。只聽小卻笑道:“奇怪,我怎么聽不到你身上泥巴炸裂的聲響?”
肩胛像是在想心事,沒有理他,好一會兒才說道:“小卻,要不要聽我講個故事?”
“故事!”
小卻一聽,恨不得把手中的烤肉都丟到火里去了,好擦干凈雙手,一動不動的,全身心地去聽肩胛講故事。
卻聽肩胛道:“別慌別慌,肉快烤糊了。真要是糊了,我可吃不下。到時,故事的尾巴我就不講給你聽了。”
小卻連忙轉動那塊肉,從懷里掏出香料來,往上面撒。一邊問:“關于什么的?”
“是關于——”
“風塵三俠。”
小卻久已知道,肩胛平時話雖不多,可他認識的、交游過的、聽說過的、經歷過的傳奇真是多得數也數不完。
他一時不再說話,只是細心地聽著。
“你可能還不知道,隋末以來,草莽漫生。當時的大野龍蛇,大致分為那么幾脈,其中就有綠林、王孫、響馬、星羅道、樂土門……等等等等。其中,綠林的單雄信,響馬中的厲山飛,星羅道的李淳風,王孫中的蕭鋌,樂土門中的羅黑黑、賀昆侖、善本……這些都是一時之選。”
“可除了這幾脈之外,還有一些人,習慣獨往獨來,他們號稱游俠。”
“可‘風塵三俠’中的李藥師本來不算游俠。他的出身可算有點來歷。本是京兆三原人。聽說他年輕時,姿貌魁秀,所學頗雜,好劍術,有縱橫之道。他的舅舅卻是大大有名,那就是韓擒虎。”
“韓擒虎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他是隋季名將,當年一舉破陳擒下陳后主的就是他。陳后主有妃名張麗華,那段‘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故事倒也大是精彩,可惜咱們今天要說的不是這個。”
“李藥師年輕時常和這個舅舅長談。他舅舅韓擒虎就常說:‘可以語孫、吳者,非斯人誰哉!’‘孫、吳’兩字指的是孫子和吳起,都是兵法大家。那李藥師所幸生逢亂世,后來果不枉費他一身所學。”
“李藥師年輕時曾游歷入京中,當時他一介布衣,曾去拜謁前隋的兩朝老臣楊素。當時隋煬帝南幸楊州,留下司空楊素留守西京。李藥師與楊素談論時,楊素身后卻站著一個美人。那美人手里執著一把紅拂,屢屢對李藥師注目。那時的李藥師姿貌魁秀,議論慷慨,想來注定善贏得女郎歡心……”
小卻不由插話道:“可是你也很好看呀!我見到好多女人都喜歡你的,比如竇線娘,比如……”
他沒來得及“比如”下去,肩胛就怒瞪了他一眼,“你還想不想聽,不想聽就算了。”
小卻伸了伸舌頭,老老實實地閉嘴。
他只不過是不喜歡聽師傅夸別人,好像夸了別人就滅了師傅自己的威風似的。
肩胛繼續講道:“那一席長談中,楊素屢次撫床嘆道:‘它年據此床者,必是此兒!’”
“那晚談罷,李藥師回到寓所。他是才氣極高,抱負也大的人,正思量著楊素會不會舉薦自己,在寓所里草擬一篇策論,以備第二天好進呈楊素。到得三更,忽然有人扣門,李藥師打開門,卻見一少年持囊而入。那少年一進來就催著李藥師關門。關門后,那少年解紫衣,脫皂帽,露出一頭長發來,原來是個年方及笄的麗人。”
肩胛笑了笑:
“至于她長得怎么好看我就不跟你說了,因為……你一定會親自遇到。雖說,現在,她韶華已老,但必有余韻猶存的吧……”
肩胛說到這里,目光間一片悠遠,宛如嘆息。
小卻安靜靜的聽著,知道師傅好多感觸是自己這個年紀還未來得及領會的。
卻聽肩胛道:“那麗人嫣人一笑,問李藥師道:‘閣下還記得我不?’李藥師審視良久,才說出‘楊家……’兩個字。那麗人笑道:‘不錯,我就是楊家的執拂妓。’”
“說著她走到案邊,拿起李藥師方才擬就的策論來看,又看了看他案側之劍,篋中之書,方含笑道:‘絲蘿不能獨生,所以愿依喬木。以君才略,配我韶華,不知閣下愿與不愿呢?’李藥師愕然道:‘豈是愿與不愿?問題是能與不能。’那紅拂女道:‘李郎大才,難道看不出楊素尸居余氣,就算隋的朝廷,也早已蟲蛀霉生,難以長久。挽大廈于將傾,所費之功,所勞之力,只怕還不如拆了重蓋了。’說著她一揚李藥師放才所寫之策論,竟就著燭火點燃,一焚成燼。微笑道:‘他確是惜你是個人才,但你知道,他不會用你。他目前如此高位,只圖自保,要進也進可以助他自保之人,豈會進舉你這銳意進取之人?’然后她望向李藥師,含笑道:‘我是惜你之才,不忍你枉費精力在那老賊身上,所以夜奔,無論你從與不從。這虛名你算擔上了。楊素若知,定不會饒了你。所以,你我何妨明日凌晨出城,鷗游江海,以待時機。不出三年,定有無數大事等著你做呢。’”
肩胛說到這里,神色間也似無限欽羨。
“那女子本也是教坊中人,出身樂土門。從那以后,草莽英豪們就稱她為紅拂。李藥師與她夜奔出城,為恐楊素追捕,決定同赴太原。他們投宿于靈石縣的一家旅舍。那日早上,李藥師黎明起來,出去刷馬,紅拂在窗內梳頭。突然,有一虬髯客乖驢來前,至旅邸下驢,進了屋就取枕而臥,躺在那里看紅拂梳頭。”
“李藥師怒從心頭起,正欲呵斥,紅拂卻沖他搖手。待得梳洗完畢,方斂衽上前,請問那虬髯客姓名。那客人說是姓張,紅拂就道:‘我也姓張,行一’。虬髯客喜道:‘今日幸逢一妹’。說罷,一躍而起。紅拂就伸手召來李藥師與虬髯客相見……這就是他們風塵三俠相識的始末。從那以后,‘風塵三俠’之名驟傳海內,我出道時,雖未能與他們全部江海相見,卻因為師門源緣,跟紅拂倒是有過數面之緣。如今一別,已又是十數年未見了。”
天光漸次暗淡下來。
小卻用一把匕首細心地切著獾肉,不知怎么,他覺得肩胛的臉色也有些黯然。
只聽肩胛說道:“故事說到頭,還要牽扯上你們李家。那虬髯客曾與李藥師縱論天下英雄。李藥師說:‘太原有一位李公子,英姿勃發,雄心皓志,實屬難得’。虬髯客便與他相約一起去看那李公子——也就是你的叔叔世民了。”
“那天,虬髯客還帶了一個道士前去。據說,他們下了一盤棋,棋怎么下的沒人知道,只知道未落數子,那道士突然對虬髯客說:‘這天下不是你的了。’”
“虬髯客即推枰而起,滿面黯然。此后,據說虬髯客將自己的莊園房產,佳童美姬,金帛十車,一齊都贈給了他的一妹。自己僅帶一小僮,戎裝匹馬,踏塵而去。臨別前,他與紅拂道:‘你巨眼識人,得遇藥師。它年之功業,恐非平常人可至。些許財物,助妹運轉。李郎佳兒,妹當自惜。我本意欲在此建立基業,可惜此天下非我當有。十數年后,東南數千里外,如有異聞,那便是我得意的時候’。說罷,絕塵而去。從此大野風云,隨它變幻,卻再沒有了虬髯客的消息。只傳說數年之前,東海方向,扶桑國異變。據說,那里就是虬髯客后來安身立命之所了。”
“大野傳說,虬髯客臨走之前,曾傳李藥師以風角、鳥占、云祲、孤虛之術。又有傳說,這些異術,李藥師得之于赤松子。總之,李藥師憑此四術,后來行軍布陣,無不料敵機先,竟在隋末亂世中,闖出了好大的名頭來!”
小卻不知肩胛為什么突然會講起這么一段故事,他只是愣愣地聽著。
卻見肩胛再沒說話,他也去不多問,默默地切著獾肉。
獾肉切好了,他猛地抬起頭來,只見月亮已升得老高,直懸于頭頂,明澈澈的,照得四野虛光恍然。
小卻不由怔怔地望著那輪孤白的月亮。那月亮又圓又大,憑空地懸在頭頂,讓人頓生“今夕何夕、何為在此”的之感。
好一會兒,小卻才緩過神來,想起,此時該只是傍晚,月亮該不會升得這么高……
——而且,今日也不是十五!
他一怔回神,大為驚詫,急切地望向肩胛。
卻見肩胛含笑道:“你終于看到了?”
“一會兒,你就可以見識見識這傳說中的風角、鳥占、云祲、孤虛之術了。”
說著,他抬頭望向天上,天上月兒冷冷。只聽他也冷冷地道:“這就是所謂‘孤虛’之術。”
——小卻至此方才警醒。也恍覺李藥師這名字他好像曾經聽過。
——但那是誰,怎么他一時想不起來?
卻見肩胛笑笑地看向自己,“你運氣不錯,這么多成名的人物,別人怕一生也難遇見一兩個。你小小年紀差不多都見到了。”
“沒錯,李藥師后來仕唐,就更名李靖。”
“他就是后來開唐一代之基的那個英國公李靖。”
小卻聽得心里猛地一跳:李靖!
——那個、傳說中的李靖?
據說,他功成三面:武德年間,他南平蕭銑,蕭銑本為后梁宣帝曾孫,也是帝室苗裔,被他俘之而歸,從此江南平靖。貞觀四年,李靖又北平突厥,俘頡利可汗而還;貞觀八年,他西平吐谷渾,敗天柱王,逼伏允自經死!
——那可是,百戰成名!
可以說,李世民那“天可汗”的威名,有一半就自他的功勞得來!
小卻猛地抬頭:“這么說,他來了?”
肩胛低頭喃喃道:“來了有好半天了。”
“這里本側近禁苑。他來后忙著布置,快有一個多時辰了。現在,布置已定,云起風動,鳥伏月升……”
“只怕、他也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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