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丁紫-《地獄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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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感覺身上的壓力消失,正要從地上爬起來,卻聽到一個聲音——刀尖刺進人體的聲音。
我看到許鵬飛手里拿著一把刀,但我看不到刀尖,因為已全部沒入女清潔工的身體。
我本能地發(fā)出一聲尖叫。這個畜生松開刀子,慌亂逃出小房間,女清潔工已倒在地上。
到處都是她噴涌的鮮血,整張臉變了顏色,雙眼還瞪著我。
她是為了我而死的!是她為了我擋了一刀!
是她……是她……是她……
對不起,我認識你的,我知道你是誰,我也知道我自己是誰。只是,我從不愿意承認,不愿意對別人承認,甚至不愿意向自己承認,我寧愿相信,我就是我想象杜撰的那個自己。
我是世界上最無用最卑鄙最可憐的高三女生。
三年前,我的父母因為車禍去世。我的爸爸不是什么富商,而是一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他載著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上夜班的媽媽回家,遇到一輛土方車翻車而被雙雙壓死。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沒有親戚來照顧我——后來才有人告訴我,原來我不是父母親生的,在剛出生不久就被領(lǐng)養(yǎng)。
我不愿意相信這是事實。隨后更難以置信的事發(fā)生了——有個中年女人來到我家,告訴我,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
她的名字叫于萍鄉(xiāng),從農(nóng)村到城市打工的女人,未來夢大廈的清潔工,主要負責(zé)打掃廁所——我只回答她一個字:“滾!”
但她拿出養(yǎng)父母領(lǐng)養(yǎng)我時留下的字據(jù),還有她當(dāng)年抱著襁褓中的我的合影,甚至于還有我的出生證明的復(fù)印件。而我在整理養(yǎng)父母遺物的過程中,也確實發(fā)現(xiàn)過“于萍鄉(xiāng)”的名字,以及她留給我的那件小衣服——她說,那件小衣服是在懷孕時自己親手做的,并準(zhǔn)確地說出了上面繡的圖案是朵紫色的花。
沒錯,她是我的親生母親,雖然我從沒承認過,雖然我更愿意相信:這個中年女清潔工的出現(xiàn),完全是我悲傷過度產(chǎn)生的幻覺。
于萍鄉(xiāng)說我是一個私生女,我的親生父親認識她時,他們在同一家餐廳打工,他是送外賣的,她是服務(wù)員——我真想一把火燒了那個餐廳!
那一年,她二十二歲,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他已換了一個地方打工,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了。她原本準(zhǔn)備把我打掉——要是我能穿越回去,一定借她五百塊錢,送她去女子醫(yī)院把我打掉,保證是無痛人流!可她思來想去舍不得,最后竟把我生了下來,聽到這里我就大罵她不負責(zé)任。而她委屈地流淚說,其實她是想把我養(yǎng)大的,哪怕受再大的罪。可是,當(dāng)時她生了重病,眼看母女都要活不下去,只能找個好人家把孩子送了。
她遇到了我的養(yǎng)父母——他們才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結(jié)婚十年卻沒孩子,正尋覓一個健康的孩子領(lǐng)養(yǎng),歡天喜地地把我接走了。但他們保持聯(lián)系,約定將來她有權(quán)來看我。
一晃十五年過去,她仍在這座城市打工,卻再沒結(jié)過婚。她沒有正式來看過我,但許多次悄悄躲在我家門口,看我第一次穿上紅裙子出門,看我第一次學(xué)會幼兒園的兒歌,看我第一次得到班里的小紅花,看我第一次有男生守在樓下等候……其實,她一直在我身邊,我卻從沒注意過她。
我還是把她趕出了門。
那晚,我哭了整整一個通宵,比養(yǎng)父母死時哭得還要悲慘。
同一年,我考進了四一中學(xué)高中部。
養(yǎng)父母死后留下二十萬元存款。他們活著的時候?qū)ξ曳浅檺郏喼钡搅四鐞鄣牡夭健男W(xué)到初中,無論我提出什么要求,都會答應(yīng),讓我活得如同公主一般——我決定在高中三年里將這筆錢全部用完。
我出手闊綽地購買名牌衣服,邀請同學(xué)們吃飯唱歌,讓班里最有錢的海美相形見絀。我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連老師也被我騙過了。每次開家長會,總有一個男人以富商面目出現(xiàn)——鑒于我尚未成年,必須有個監(jiān)護人,養(yǎng)父的弟弟自然擔(dān)負了這個責(zé)任,包括參加我的家長會。而這個一貫吃喝玩樂的敗家子,最擅長的就是吹牛皮——條件是養(yǎng)父母留下的使用權(quán)房,必須轉(zhuǎn)到他的名下。
剛到高二下半學(xué)期,我發(fā)現(xiàn)存款已所剩無幾。當(dāng)我面臨絕境,正準(zhǔn)備離家出走,于萍鄉(xiāng)來到我面前,給了我一袋沉甸甸的現(xiàn)金。這是她打工十幾年來存下的錢,幾乎一分都沒舍得花過,為了將來留給我。我一聲不吭地把錢收下來,又冷漠地把她趕走了。
到上個星期為止,她給我留下的這筆現(xiàn)金,差不多只剩下兩百塊。
我從沒叫過她一聲媽媽。
愚人節(jié)的夜晚,當(dāng)我和海美一起走在未來夢商場,內(nèi)心充滿著恐懼。我已無錢可花,明天就將從公主變成丫環(huán)!如果我還要請海美和同學(xué)們?nèi)ゲ蛷d或錢柜,就要賣掉身上所有名牌衣服——假如能換回當(dāng)初買來所花價錢的十分之一的話。我不知道自己的偽裝還能再撐幾天,還能瞞過包括死黨在內(nèi)的同學(xué)老師們幾天。三年來那個噩夢從未停止過,似乎明早醒來就會變成真的。
當(dāng)我絕望地想要從商場五樓跳下去,我不但看到了我的小光,還盼到了夢寐以求的這一天——世界末日。
地球毀滅了,我們是人類最后的幸存者,聽到這一消息,我實在太高興了!再也不必擔(dān)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再也不用為“在加利福尼亞有許多朋友”的爸爸而圓謊,再也不用為噩夢中的一切而擔(dān)驚受怕,再也不用考慮下一筆錢要從哪里去弄或者用什么去換。
一切都結(jié)束了,太好了,我的表演也結(jié)束了,你們這些白癡的欣賞——或者說是被欺騙也結(jié)束了。一切都回到原點,再也沒有什么官家女、富家女、民工的私生女,反正全都要同樣難看地死去!
我唯獨擔(dān)心的,是女清潔工于萍鄉(xiāng)。以前每次逛未來夢商場,我都有些忐忑不安,擔(dān)心會不會突然在廁所里撞見她。所以,每次我都硬憋著不去上廁所,幸好也從沒碰到過她。不過,若非海美一定要拉著我來這里逛,我絕不會踏進這里半步,更不想靠近于萍鄉(xiāng)半步。
然而,她就在這里,這個賜予我生命、懷胎十月、吃了無數(shù)的苦頭、將我?guī)У竭@個世上的女人。她就在這里,這個一直默默地看著我、為我付出了全部積蓄的女人。她就在這里,陪伴我一起度過世界末日,并且為我免受侮辱擋了一刀。
她快要死了。
可是,當(dāng)她一息尚存,當(dāng)她還屏著最后一口氣,睜著瀕死的眼睛看著我,等待我喊出那兩個字——我卻什么都沒有說,就像過去那樣,就像幾分鐘前那樣,依舊冷漠地面對她,無法說出那兩個字。
對不起,應(yīng)該早點在地震中被壓死的人是我!
媽媽,終究沒有聽到我叫她“媽媽”,終究沒有守住最后一口氣,充滿遺憾地死去了。我看著她的眼神漸漸混濁,摸著她的身體緩緩變涼,感受著她的脈搏再無反應(yīng)。
我的媽媽死了。
她為了救我而死,胸口還插著那把被染紅的尖刀。我卻連喊一聲“媽媽”都如此吝嗇。
我的淚水才奪眶而出,再也無法抑制地滑落,滴到她已經(jīng)死去的臉上。
可惜,她到死都沒有看到我的眼淚。
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中攥著一張卡片,大概是被刺中倒地后,屏著最后一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來的——這是一*作證,雖已沾上斑斑血跡,仍能看出“未來夢商場保潔部”字樣,還有一張中年婦女的照片,底下是她的名字:于萍鄉(xiāng)。
這就是我的媽媽,未來夢商場的清潔工,她每天掛著這*作證,在這棟樓的廁所里清掃污穢之物,把這樣辛苦賺來的收入,供養(yǎng)我最近一年來公主般的“富家女”生活。
她是想要在臨死以前,將這張寫有她名字與職業(yè)的工作證,塞到我的手里,讓我永遠記住她,記住我是誰的女兒吧。
我渾身顫抖。手電筒掉到地上。我從她漸漸變冷的手中,接過這*作證。
忽然,有人闖入這個小房間,發(fā)出一聲尖叫。
聽得出來那是海美的聲音。
不,我不要讓她看到!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癡癡地坐在地上,任由同學(xué)兼死黨看著自己,也看到了死去的女清潔工,以及我手中的她的工作證。
海美的尖叫持續(xù)了大約兩分鐘。
終于,我抬頭看著她,將工作證塞入自己的口袋。
真想拿起一團破布塞住海美的嘴巴!
因為,她的尖叫聲又引來了其他人——周旋、陶冶,還有,我的小光。
我很想大聲喊出來,喊出“媽媽”這兩個字,但旁邊有海美,還有我最愛的小光,我沒有勇氣發(fā)出聲音,我不想被他們看不起……
周旋和陶冶確認女清潔工死亡后,抬起她渾身是血的尸體,要去地下四層將她埋葬。
我能說些什么呢?說我差點被許鵬飛強奸?說女清潔工為救我而死,因為她是我的親生母親?而我所謂富家女的身份,全是出于虛榮心的謊言與偽裝?
海美卻說了一番讓我也震驚的話。
她告訴小光——女清潔工發(fā)現(xiàn)強奸犯許鵬飛與我在這個小房間里,因此才被他殺死。
卑鄙!
我知道海美也暗中喜歡小光,可她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她是唯恐小光不知道,我險些被許鵬飛強奸,還是在向小光暗示——我已經(jīng)被強奸過了?
小光猛然回頭盯著海美的眼睛。她繼續(xù)無恥地說:“我沒有說謊。”
我真想鉆到最深處的墳?zāi)估锶ィ瑸槭裁幢辉S鵬飛一刀捅死的人不是我?
然而,小光卻抱住我,毫不顧忌海美的存在,親吻了我的嘴唇。
這是他第一次吻我,也是我第一次被男人親吻。我再也無法偽裝堅強,把頭埋到他的懷里痛哭。
小光要去給我拿些毛巾和衣服。我不舍地抓著他的指尖,他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飛快地離開。
這個還充滿著血腥味的小房間里,只剩下我和海美兩個人了。
“丁紫,我問你一個問題。”
她從沒有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過,這是她對情人節(jié)街頭賣花的小女孩才有的口吻。
“你跟那個剛才死掉的女人是什么關(guān)系?”
海美發(fā)現(xiàn)了嗎?不!我劇烈顫抖了一下,無地自容地抬起頭,看著死黨冰冷的臉。
我想,我必須要回答了,但又無法用語言來回答。她說的都是真的,我確實是一個窮人,也確實是一個騙子,確實是她最討厭的那種人,其實也是我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只能用一樣?xùn)|西來回答——我的右手,還沾著媽媽的血跡的右手,在身邊胡亂地摸著,摸到一個冰涼的東西。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許是我的答案。
海美繼續(xù)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一直在騙我!其實,你是一個出生低賤的下等人,竟敢冒充有錢人跟我交往……”
最后一句話,我已聽不清楚了,血液沖上我的大腦,堵塞了耳道,也蒙蔽了我的雙眼,甚至模糊了意識。
我沉默著站起來,右手呈拋物線掄起那冰涼的東西,等到它重重砸到海美頭上,發(fā)出與骨頭碰撞的聲音,化作無數(shù)堅硬鋒利的碎片——我才看清這是一個玻璃花瓶。
同時,我也看到一腔鮮血從海美的太陽穴里噴出來,濺入我的眼睛,將我的世界徹底涂抹成血紅色。
地獄是紅的。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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