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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頭一件事-《尋訪畫兒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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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承志從市委大樓出來,陽光格外溫暖、明亮。楊樹枝掛滿鼓囊囊、毛茸茸的嫩苞,柳枝正向四面八方散播她那閃著銀光的花絮,春天確確實實地來了。

    他受的冤枉平反了。上級決定給他恢復原職——還當建筑公司經理。

    他自己出聲地問自己:“頭一件事干什么?”

    一個巨大的聲音沖他耳朵喊道:“把徐老大處理走!”

    他吃驚地向四周看看,沒有人,正是上班時間,街心公園空蕩蕩的。

    這是自己心里的聲音,他笑了。先是開心的、滿足的笑,隨后可就變成了疑疑惑惑的笑。

    徐老大是建筑公司衛生所所長,一個中專畢業的大夫。這個建筑公司,是六十年代初成立的。為了職工看病方便,想建立一個衛生所。護士找到了,可就缺個大夫。就在這時候,趙承志的一個老同志來找他,好多年不見,也不明白老同志從哪兒知道他又當了經理,而且正缺個大夫,就向他推薦說有個醫專畢業的學生,多少犯了點錯誤,下放在農村好幾年了。年輕人么,犯點錯誤改了就完了,還應當發揮他的專長。趙承志說等看完檔案再說。老同志順手就從黑皮包里掏出個檔案袋,送到趙承志大腿上。

    趙承志一看:徐國生犯的錯誤是私賣給一個奸污養女犯墜胎藥。

    “這,事不大,可品質惡劣!”

    “品質惡劣也要給出路吧!也有些客觀原因,那個人要藥的時候說是給自己老婆流產用。他年輕,沒經驗。”

    “可這寫的是私賣藥品!”

    “那些材料員的筆頭子你還不知道?什么賣,只不過那人借給他幾十塊錢,沒有追著要;他手底下不寬,也沒積極還。”

    “你怎么這樣了解他?”

    “他爸爸跟我很熟。”

    徐國生就這樣來到建筑公司。

    新來的這位大夫,干勁是十足的。搞環境衛生,他親自清垃圾,掃廁所;夏天要抓食堂的飲食衛生,他扎上白圍裙親自賣飯;工會辦板報,他自報奮勇畫刊頭,機關搞宣傳周,他敲鑼打鼓……沒兩個月,評先進工作者評上了他,評青年突擊手,評上了他,評機關工作標兵,也評上了他。

    趙承志本來是帶著考察眼光看他的,這時暗自慶幸:歪打正著找來個好干部。可見不能憑成見看人,不能因為一個人犯點錯誤就對人一輩子不信任。他又把徐國生的檔案要來,從頭仔細看,發現他爸爸還是工人,怪不得這青年沒有一般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他把檔案交給機關黨支部,要他們注意培養這個“新型知識分子”。支部書記說:“再考驗一個時期吧,他那個錯誤不是一般性的!”趙承志說:“別形而上學,聽說他犯錯誤的事實有出入。那個犯罪分子騙了他,錢其實也是借的。”支部書記說:“工人對他反映可不好,說他看病敷衍了事,態度惡劣,開診斷書有親有疏。架子很大,人家給他起外號叫徐老大。”趙承志有些不高興:“對一個青年不能求全,我們誰身上沒缺點?都改造得一點毛病沒有才發展,黨內就不用要搞學習教育這一套了。”

    徐國生還沒入黨,*****開始了。他成了造反派,貼出去第一張大字報標題是:“看趙承志結黨營私的黑心!”

    大字報說:趙承志是小業主的兒子,從他賣青菜的爸爸那里,繼承了資產階級復辟的野心,從混進革命那天起,就專門招降納叛、結黨營私,大搞修正主義。對他徐國生的腐蝕拉攏,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徐國生中專畢業后在×醫院當實**夫,由于推行計劃生育工作,一時粗枝大葉,上了壞人當。醫院的走資派卻借機大整苦大仇深的工人子女,把他下放了。就在這個時候,趙承志出于結黨營私,招降納叛黑心,一眼選中了他。用把他從農村調到城市為手段,以當先進工作者,入黨作誘餌,拉他為推行修正主義路線而賣命!

    斗爭會上,徐國生跳上臺去拉住趙承志的脖領子問:“你拉攏我是不是由于這個黑心?”

    趙承志搖搖頭,還沒等說出話來,徐國生甩開手,“叭叭”一反一正打兩個嘴巴。把趙承志左右兩頰全打紅了。臺下有人喊起口號來:

    “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向徐國生學習!”

    回到牛棚之后,趙承志怎么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不是說不相信挨了徐老大的打,兩個腮幫子還熱辣辣的,那假不了。他不相信徐老大的心里真對自己有這么大仇。

    天黑以后,是寫反省時間,趙承志從門上小窗看見,來回巡邏的正是徐老大。他大喊了一聲:“報告。”

    徐老大在門外問:“什么事?”

    “上廁所。”

    “他媽的,就你事多,滾!”徐老大威風凜凜地拉開了門,露出他胳膊上帶的紅袖標和手中提著的木棒。

    廁所在樓的另一頭,走道上空無一人。到了離“牛棚”稍遠一點的地方,趙承志站住腳說:“小徐,我問你一句話。”

    “什么話?”

    “你當真認為我是為了網羅死黨才把你……”

    “混帳!”徐老大大吼一聲,用空著的那只手又“叭”打了趙承志一個耳光。走道上沒人,這吼聲和耳光聲就顯著格外響,于是從武衛隊住的屋,從造反派開會的屋,一下子伸出十幾個頭來。

    “大家看這個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徐老大指著趙承志喊道:“借口上廁所,把我拉到這個地方求情來了!我徐國生用無產階級全面專政的理論武裝起來了,我覺悟了,還能上你的賊船!你這是對造反派的侮辱!”

    忽地一下子,探頭的人都出來了。廁所沒去,就在樓道上又組織一個斗爭會。從此,徐老大對趙承志就比對別的“牛”們更苛一些。幸好不久上邊有令,把有問題的人全集中到五七干校專政隊去,趙承志這才和徐國生的耳光告別。

    在干校呆了近兩年,趙承志背著“犯走資派錯誤”的結論又回到建筑公司來勞動改造,專政小組分配他給瓦工推磚。

    推磚,要上架子。半年多以來趙承志血壓一直不穩,一看那架子就頭暈。

    他硬著頭皮去衛生所了。

    徐老大造了一陣反,終究因為他歷史上的錯誤,被對立面揭了個底朝上,而這個“臭老九”在本派里的功勞也難和手執匕首的哥們相比,所以到頭來并沒撈上烏紗帽和黨票。甜頭也是有的,就是保住了他所長的老坐位。

    衛生所不按時上班,趙承志等了好一陣子,徐老大才邁著方步,從遠處走來。徐老大走近一看是趙承志,先是一愣,隨著向左右看看,問道:“你干什么?”

    “我看病!”

    “看病你等一會兒來!”徐老大大聲說完,又走近趙承志小聲說:“你的情況,你自己不明白嗎?屋里沒有人,出了問題你抖落得清嗎?走!”

    趙承志說:“我這不是來了嗎?我病還沒看,往哪里走?”

    “看病也等一會兒再來,就咱倆在屋,人家知道我跟你談什么?”

    這時,護士小姚來了。她笑著說:“行了,在這兒等著吧,有我在這,說什么我能證明。”

    徐老大沖趙承志努努嘴,趙承志在候診椅子上坐下了。于是徐老大沏茶、掃地、擦桌、換白大褂、洗手,往印臺上灑印油、再洗手,小墨水瓶里沒墨水,拿大瓶來灌墨水,然后又洗手……終于屋里連說帶笑地坐滿了人。徐老大開始診病了。先請過一個中年婦女,一邊聽診,一邊掃聽她丈夫劉參謀長的腳癬好了一點沒有?同時就介紹個新發現的偏方。恭恭敬敬開完處方、假條,站起來笑著送走了。接著把手一招,喊過來一個小伙,小伙先掏出一盒帶過濾嘴煙,伸出纏著繃帶的手,用兩個指頭一彈,捏出一支煙遞給大夫,叭地打著打火機,給大夫點著。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噴出煙霧,拉著長聲問:“加拿大種雞的事就這么完了?”

    “怎么完了?”小伙說,“我這不是沒空上農場去嗎?來回騎車得一天,我不等公休能走嗎?”

    “打開手看看!”

    小伙吸著涼氣打開手上繃帶,伸出一根指頭彎了彎。

    “恢復得不好,再吃點藥吧。”

    大夫低頭開了藥單,同時抽出病假條迅速地寫了幾個字,扔給小伙。小伙也不看,扭身就往藥房走,把煙故意拉在桌上了。徐大夫剛收起煙,一個年輕姑娘又坐到了診斷桌旁……

    姓姚的護士連掛號帶打針,他給幾個人打完針,看趙承志還在那兒坐著。就到徐國生耳邊嘀咕了幾句。徐大夫抬抬眼皮大聲說:“趙承志,你是看病來了還是泡蘑菇來了!你怎么坐在那養神?不過來就診?”

    趙承志不說什么,坐到桌前,卷起袖子說:“量量血壓吧,頭暈得厲害!”

    徐大夫打開血壓計,把氣袋捆到趙承志胳膊上。旁邊站著的小姚和徐大夫同時把眼都盯到水銀柱上。徐國生測了三次,然后解開說:“稍高一點,你這個年紀么,這也不算太高,拿點藥吧!”

    趙承志臉一紅,吶吶地說:“我現在高空作業……”

    “這些事你找保衛科談去。”

    趙承志走了。小姚輕聲問:“低壓一百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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