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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自畫像——《上海女性》序-《曉玉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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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我常打架。樓下只要傳來弟弟凄慘的呼喊:“阿姐呀——”我便一步躍下兩三級扶梯往弄堂里沖去。我的三個弟弟中兩個有病,我有責任。直到那個沒病的成長到可以接我的班了,我才恢復我的女兒本相。后來常常聽人夸獎我,說我坐在角落里不吭聲不動彈專心地聽著別人或是專注地想著自己的時候,樣子是十分地文靜溫順的。他們自然沒見識過我打架時一意拼命的齊魯本相。

    我嗜咸,嗜辣,愛吃面食,對生大蒜、生大蔥饒有興趣。我不怕別一種祖籍的上海人的嫌憎。即使明天要上臺講課,要與人促膝談心,要去參加個舞會,頭天晚上若有餃子,韭菜餡的,我照吃不誤。

    其實,每一個上海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或隱或現地存在著他或他的上輩從原籍帶來的地方色彩,包括習慣、風俗、甚至性格。愛吃臭冬瓜,十之八九是寧波人;每天去排隊買高莊饅頭,不是北方的種才怪呢!熱衷于飲早茶的大多來自閩粵;江西老儇即使在上海住了幾十年,也忘不了在夏季腌好整年食用的辣椒醬;若是一個家庭主婦每做菜必得放很多的糖,那無疑她是蘇錫一帶的人了!

    我丈夫屬于“機械增長”類上海人:他十八歲那年從浙東山區考入上海市內一所大學,畢業后留了校就算是入了上海籍。因為是第一代移民,他不但保持了濃重的浙東習慣,諸如喜食霉干菜和各類糟貨等,而且至今鬢毛漸衰而鄉音猶難改。我每每要嘻笑他的紹興官腔。忍無可忍時他終于反唇相譏了:“何必說我呢?你爸到上海快七十年了,那個‘俺’字不也還沒改成‘阿拉’嗎?”

    是啊,我們如今都成了上海人。上海人正是由我們這些非上海人合成的。我想,這或許正是上海人的地域性格之所以異乎尋常地寬泛、復雜、把握不定的原因所在!

    四

    公元1966年,我臨近大學畢業時,來了“文革”。折騰了一年多,總算等到了畢業分配。我被分往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的三棵樹地區,當一名中學教師。六年后,調離東北赴江西,凡兩年,重返上海。

    與所有遷往外地的上海人一樣,我對非上海地區的生活也具有很強的適應性。我津津有味地大嚼粗糙的高粱米飯,呼嚕呼嚕地喝那種上漂清水下沉顆粒永遠涇渭分明的大楂子粥,還能操著很有北大荒鄉土味的粗話與人干仗:“去你媽個大腿!”在江西,我很快習慣了以炒冬瓜皮下飯,并不在乎這東西在上海乃是棄物。后來還迷戀上了比止瀉的黃連素還苦的苦瓜。我非但食譜向老俵靠攏,而且語音亦日漸被同化,常用“格死了,格死了”來表示感嘆或懊惱。只要再多待一段時間,我相信我一定能與許多先我赴贛的上海人一樣,學得一口贛腔了。

    然而我從來也未曾被當地人認同過。在三棵樹時我被呼為“小上?!?。即使與東北老鄉們同吃同住同勞動近六載,到卷了鋪蓋走路時這頂“帽子”依然未摘。我可以設想,到我白發蒼蒼后有機會重返故地重逢故人,那人一定會作如下恍然大悟狀:“噢——老太太您就是當年那個‘小上?!剑 痹诮鲿r間不很長,我一拿到調令,老儇同事就紛紛前來祝賀:“您總算殺回老家去了!”賀詞也足以說明他們向來視我為寄居的房客。

    我認識許多早已定居他鄉的上海人。在我看來,他們的適應能力比我更強:若不開口,單從外形氣質上看,我已很難將他們甄別出來;有的即使侃侃而談,也沒什么南音海味了??墒羌幢闳绱耍麄円策€是被當地人固執地指稱為“上海人”,而他們自己,卻又大都認同,多少年下來仍以“上海人”自居矢志不渝得很。我剛到東北報到時,有人熱心地向我介紹說:“巧,本單位有你一個老鄉呢”不久與“老鄉”謀面,方知原來是一位十五六歲就離了上海、先去湖南后到東北嫁了北京人定居哈爾濱的大姐。與大姐以上海話交談,她雖能聽懂,說起來卻只能勉強嗑巴幾句,南音中早已串了北味。她常招待我吃白食,那炕桌上的酸黃瓜和粉條燉肉,是地道的東北家常菜。可是東北人還是一口咬定她乃我之上海老鄉。這老鄉則也是一往老鄉情深,對我倍加愛護照顧了五、六年之久。

    上海人到外地去的時間再長,也永遠是上海人。這,實在是個非常有趣的文化現象。

    五

    我認為,這跟“上海人”作為一個生存群體,具有極強的地域個性有關。個性一強,自身的質地和外界的評估都會保持一種冥頑難化的定向態勢。主觀方面難以從根本上改弦易轍,客觀方面不容易全方位地同化淹沒。就好像金屬世界中的金或鉑一樣,很難與別類熔和鑄煉成真正的合金。上海人走遍天下,走遍天下仍為上海人,或許就是這個道理。

    至于什么是上海人的地域個性,這卻是個理論性很強而且??梢鈺H難言傳的社會學問題了——盡管近年來常在報刊見到專論,畢竟誰也不是定論。

    曾經有一位東北朋友對我說,他可以用最簡單的實例說明上海人的特點。我表示愿洗耳恭聽。他就說了,若是有一筐雞蛋,論個賣,那么你們上海人,一眼就能把那枚最大的挑了出來。我聽后,雖對他的概括力和想象力表示折服,但氣惱于他的輕侮調侃,就反問他道:“請問,既然規定了論個賣,那么有這個本事一眼就買走那枚最大的,該為這份精明羞愧呢,還是該為這份精明自豪呢?”他想了想,竟訥口不言了。

    世上有許多事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更何況上海灘是近百年里暴發形成的移民灘,上海人是五方雜處的移民群,上海人的地域性格本來就包容面極大而且十分復雜:除了以一分為二法可大致界定出正面負面兩大塊之外,還有許多特性卻又是很容易模糊了是非曲直的。比如上面所說的“精明”吧,許多上海人靠精明進行生存競爭立足于大干世界并爭得了發達,又因其精明而討人嫌招人忌乃至貽笑大方,究竟該譽之還是毀之,不正是要視評估者的立場而定的嗎?

    在外地的那幾年,現在回想起來,是我的上海人自我評估值最高的幾年。我很熱衷于為同事朋友們捎帶上海貨,每每看到他(她)們對上海產品愛不釋手,我的虛榮心就會感到滿足,雖然那羊毛衫和大白兔奶糖并不是我制作出來的。我很不能容忍別人否定上海攻訐上海人,輕則不悅不快蘊于心,重則動氣動怒作于形。我與所有身處外鄉的上海人一樣,不肯放棄打回老家來的機會??墒堑搅斯?974年,我終于返回上海團聚了全家,重新成為一名擁有戶籍的上海人,我的心態和觀念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我愈來愈多地發現了上海的不足、上海人的不是。有一個階段,甚至還把“上海人實在觸氣”掛到了嘴邊。究其原因,恐怕跟視點的轉移大有關系——時空間隔容易形成經理念篩選過的戀鄉深情;身在其中則常會因了可觸摸的鮮活事實而產生不滿憤懣。或許,這也正是錢鐘書先生所說的圈外的人想殺進來、圈內的人想沖出去的緣由之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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