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小品-《我是一顆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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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呀然一聲開了。C走進來。整個世界變樣了。陽光充滿了這小小的黑暗牢房。我懂得時間的珍貴,我搶上去抓住了那兩只伸過來的堅定的手,審視著那副好像幾十年沒有見到的面孔,那副表情非常復(fù)雜的面孔。他高興,見到了我;他痛苦,即將與我別離,他要鼓舞我去經(jīng)受更大的考驗,他為我兩鬢白霜、容顏憔悴而擔憂;他要溫存,卻不敢以柔情來消融那僅有的一點勇氣;他要熱烈擁抱,卻深怕觸動那不易克制的激情。我們相對無語,無語相對,都忍不住讓熱淚悄悄爬上了眼瞼??墒请S即都搖了搖頭,勉強做出一副苦味的笑容。他點了點頭,低聲說:“我知道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我悄然問他。
“還不知道。”他搖了搖頭。
他從口袋里拿出來一張鈔票,輕輕地而又慎重地放在我的手中。我知道這是他每月十五元生活費里的剩余,僅有的五元錢。但我也只得留下,我口袋里只剩一元多錢了。
他說:“你盡管用吧,不要吃得太省、太壞,不能讓身體垮了。以后,以后我還要設(shè)法……”
我說我想回家取點衣服。
他黯然說道:“那間小屋別人住下了,那家,就別管它了。東西么,我去清理,把你需要的撿出來,給你送去。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每月給你寫信。你還要什么,我會為你設(shè)法的。”
我咽住了。我最想說的話,強忍住了。他最想說的話,我也只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到。我們的手,緊緊攥著;我們的眼睛,盯得牢牢的,誰也不能離開。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我們原也沒有團聚,可是又要別離了。這別離,這別離是生離呢,還是死別呢?這又有誰知道呢?
“砰”地一下,房門被一只穿著翻毛皮鞋的腳踢開了。一個年輕小伙瞪著眼看著屋里。
我問:“干什么?”
他道:“干什么!時間不早了,帶上東西走吧!”
我明白這是××隊派來接我的“解差”。管他是董超,還是薛霸,反正得開步走,到草料場勞動去。
于是,C幫助我清理那床薄薄的被子,和抗戰(zhàn)勝利時在張家口華北局發(fā)給的一床灰布褥子,還有幾件換洗衣服。為了便于走路,C把它們分捆成兩個小卷,讓我一前一后地那么背著。
這時他遲疑了一會,才果斷地說:“我走了。你注意身體。心境要平靜,遇事不要激動。即使聽到什么壞消息,如同……沒有什么,總之,隨時要做兩種準備,特別是壞的準備。反正,不要怕,我們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這種地步,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擔心你……”
我一下給他嚇傻了,我明白他一定瞞著我什么。他現(xiàn)在不得不讓我在思想上有點準備。唉,你究竟還有什么更壞的消息瞞著我呢?
他見到我呆呆發(fā)直、含著眼淚的兩眼,便又寬慰我道:“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都是我想得太多,怕你一時為意外的事而激動不寧??傊?,事情總會有結(jié)局的。我們要相信自己。事情不是只限于我們兩個人。也許不需要很久,整個情況會有改變。我們得準備有一天要迎接光明。不要熬得過苦難,卻經(jīng)不住歡樂?!彼胗脴酚^引出我的笑容,但我已經(jīng)笑不出來了。我的心,已為這沒有好兆頭的別離壓碎了。
他比我先離開屋子。等我把什么都收拾好,同那個“解差”離開這間小屋走到廣場時,春風拂過我的身上。我看見遠處槐樹下的井臺上;站著一個向我揮手的影子,他正在為鍋爐房汲水。他的臂膀高高舉起,好像正在無憂地、歡樂地、熱烈地遙送他遠行的友人。
1979年3月中旬于北京友誼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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