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同圓同缺-《昆侖.》
第(1/3)頁
第四十八章 同圓同缺
梁蕭但覺背后風起,一反手將來人手腕扣住,忽覺來人并無武功,忙又放手,回頭看去,那人黑須及胸,面龐瘦削,不由吃驚道:“郭大人?”花曉霜、花生見他與人說話也各各止步。
來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蕭多言,扯住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緣分不淺,一別多年,竟在這里遇上。”一邊說話,一邊拉住梁蕭向后。梁蕭聽他稱呼自己“王老弟”,心中十分納悶。
郭守敬面上含笑,眼神卻游移不定,來到一輛馬車后面,左右瞧瞧才低聲說:“梁大人,你忒膽大了!這城中的守衛大多是你南征舊部,十有八個認識你,貿然入城不是自投羅網嗎?”梁蕭微微動容,嘆道:“也罷,我進城了!”郭守敬握緊他手,笑道:“當日聽說梁大人身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卻不料是謠言。今日遇上,怎能放你過去?”梁蕭苦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鬧糊涂了,不放我走,難道要拿我見官?”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當什么人?你坐我馬車,我送你入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里盤桓幾天。”梁蕭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連累足下。”郭守敬擺手道:“你我以學論交,不比他人,梁大人再推辭,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梁蕭心中一暖便不推辭。郭守敬轉身叫來馬車,他原本攜眷出游,便命妻妾合乘,騰出一輛馬車。梁蕭抱趙昺與花曉霜同坐,郭守敬又讓家仆接下花生的行李,牽來一頭毛驢與他代步。
馬車經過城門,暢行無阻,花曉霜悄聲道:“蕭哥哥,你這位朋友是誰?”梁蕭將郭守敬的來歷說了。花曉霜恍然道:“是他!”梁蕭怪道:“你認識他?”花曉霜道:“我聽奶奶說過,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脈劉秉忠的弟子。劉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有經天緯地之術。奶奶說過,論學問他本不差,只可惜他輔佐蒙古皇帝,大節有虧,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蕭沉默半晌,忽道:“曉霜,郭大人也為蒙古人出力,你會不會瞧不起他?”花曉霜一愣。梁蕭又道:“郭大人治河修橋、修訂歷法,盡力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漢又有何分別?”花曉霜想了想,笑道:“我懂了,這就叫‘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
梁蕭皺眉問道:“這話怎講?”花曉霜道:“這是孟子贊賞柳下惠的話,說他不以侍奉惡毒的君主為恥辱,不以官職卑賤而推辭,做官必定竭盡全力但絕不改變操守。”梁蕭嘆道:“不變操守,難免吃虧。”花曉霜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說他‘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遭到遺棄卻不怨恨,身處困窘而不發愁。”梁蕭默然點頭。
有頃抵達郭府,是夜郭守敬設宴相待。須臾飯飽,他安排廂房供曉霜、花生歇息,自將梁蕭延至書房,著童子烹茶,相敘別情。片時茶沸,郭守敬摒開仆童道:“梁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軍,圣上雷霆震怒,三日沒有臨朝。伯顏大人也幾乎獲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脫身。”
梁蕭捧茶不語,郭守敬嘆息一陣,又說:“不過,你那部將土土哈、李庭好厲害。和林一戰,他二人大破西方諸王奪回成吉思汗的武帳,生擒蒙哥之子昔里吉,繼而討伐東方諸王又獲全勝,軍功赫赫,威震朝野……”梁蕭擱下茶碗,道:“郭大人,這些事不要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嘆道:“也罷,不談國事。”起身抱過一堆卷宗,“梁大人還記得我在揚州說過的話么?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測來的天文數據,但非大人神算,不能厘定!”
梁蕭翻看卷宗,隨口問道:“歷法的名字定了嗎?”郭守敬道:“圣上有言:‘海內一統,天授其時’,故名《授時歷》。”梁蕭嘆道:“說來好聽,什么天授其時,若沒有尸山血海,哪兒有他孛兒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不語。梁蕭也不愿多說,鋪開草箋對著燈燭援筆推算,郭守敬則在一旁運籌,兩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從此以后,梁蕭在郭府隱而不出,潛心修訂歷法,郭守敬辟出一間小軒與他居住,并派心腹照應。郭守敬長年治水觀星,耽于學問,平日最愛談天論地、運籌算數,只苦于少有知已。梁蕭一來,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測量,時辰一到便匆匆回府與梁蕭制作儀器、推算歷法。二人志趣相得,言語投機,說到要緊處,須臾不忍分離。郭守敬索性在軒中支起一榻與梁蕭聯床夜話。這么一來,一干妻妾獨守空房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時光一晃即過,花曉霜閑著無事,白日助梁蕭推算歷法,夜里挑燈研讀《神農典》。以往風塵困頓難得有此閑暇,如今安頓下來,她捧卷細讀,領悟良多。這一晚,她將《神農典》四卷讀罷,合卷沉思:“婆婆說得對,用藥之道仿佛武功,以之救人則為藥,用之傷人則為毒,是藥是毒不在藥物,而在醫者本心。”她望著燭火,遙想世上疫病橫行,自己閑散度日大違醫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睡。
次日用罷早飯,花曉霜說道:“蕭哥哥,我也閑了大半個月了,今日天氣大好,我想上街設攤與人看病。”梁蕭道:“我陪你去。”花曉霜笑道:“那可不成,推演歷法是澤被千秋的大事,耽擱了你,我就是古往今來的大罪人。我問過府里的嬤嬤,斜對郭府大門有個功德牌坊,算命的、賣果子的都在下面營生,我就去那里,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梁蕭修訂歷法,算到緊要處不忍放開,又聽說只在左近便應允了。
花生早得了信兒,將針藥桌凳收拾妥當,身著直綴僧衣站在庭心等候。趙昺青衣小帽扮作燒火童兒,笑嘻嘻地拉著花生衣角,兩人在府里悶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氣。梁蕭叮囑:“別走遠了,申酉時分我來接應,若有不妥,花生先來報我。昺兒莫要頑皮亂跑,更別向人說起你的名字……”二人嫌他啰唆,嘴里嘻嘻哈哈答應,兩條腿早已溜出門去。
出了門果見一個牌坊,頂上鐫著“功高岳穆”四個大字。三人徑至坊下支起攤子,插了一個白布標兒,上標“懸壺濟世”。待了半晌不見人來,花曉霜面嫩,不敢學梁蕭強拉病人,只好呆呆坐著。花生向她討過幾枚銅錢,領趙昺買果子吃,留著吃剩的棗核兒,兩人趴在地上當作彈子玩耍,一來二去,倒也歡喜。
過得片刻,忽聽遠處傳來嗚嗚之聲,好似法螺鳴響,跟著便見人群如潮水涌上街頭,再聽忽剌剌馬蹄聲響,數十匹高頭大馬如風馳來,馬上騎士一色的紅袍金箍、頭陀裝扮,手揮長鞭,大聲呼叫。人群左右避讓,頃刻將大街兩側塞滿,居中留出兩丈寬一條大道。
花曉霜被人浪一沖早已不辨東西,攤兒又被幾個無賴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當,四下一望,不見了花生與趙昺。她大驚失色,叫喚兩人名字,可人聲鼎沸,叫聲根本傳不出去,好容易擠到前排,只見西邊數百喇嘛黃衫皂靴,迤邐而來,當先百人分列兩行,羽葆交錯,寶瓶生輝,金劍光出,銀輪常轉。人群中聳起一頭白象,披金掛銀,瓔珞宛然,象背上負了一座純金大轎,四面中空掛著珍珠簾子,隱約可見一個盤膝靜坐的黃袍喇嘛。數百名喇嘛口誦經文,手中的圓筒骨碌碌地轉個不停。
直至喇嘛去盡,花曉霜也不見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發一聲喊又如潮前涌,花曉霜被人流裹挾,穿過長街抵達通衢之地,卻見一個巨大的廣場,場上數萬人圍著一座蓮臺,臺高三丈,遍飾錦緞,臺下方圓數十丈鋪滿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人,有僧有俗,夾雜百十名女尼。
白象穿過人群來到臺前,伸出長鼻搭在臺上。黃袍喇嘛穿簾而出,足踏象鼻,登上高臺,只聽數萬人齊聲高呼“八思巴”,叫聲此起彼伏,勢如排山倒海。花曉霜省悟到“八思巴”就是這喇嘛的名字,定眼一看,喇嘛雙手下按,眾皆寂然。八思巴盤膝坐下,雙手捏蓮花印訣,朗聲道:“今日是佛生日。”說的竟是漢語,語聲渾厚圓潤,頗為動人。花曉霜應聲心動,尋思道:“我也忘了,今日四月初八,正是釋迦誕辰。”她心掛花生二人,沒有聽經的心思,掉頭望去,人山人海,哪兒有兩人的影子。
正覺焦躁,忽聽人群中一個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怪了,太陽怎么成了佛祖的兒子?”人群一靜,哄地笑了起來。八思巴長眉微聳,轉口又說:“今日生佛。”那人接口又說:“這回佛祖又成了太陽的兒子!嘴是兩張皮,怎說都是理。”八思巴雙目一張,厲聲大喝:“何方妖孽,給我出來!”聲如平地驚雷,在偌大的廣場回響不絕。人群一寂,再無聲息。
這時忽聽一個聲音道:“媽媽!”嗓子稚嫩卻極清脆。花曉霜聽出是趙昺,心頭一喜,縱起身來,踩上眾人頭頂極目望去,一個小小人影躥出人群,直奔臺下抱住一個女尼。這一下極為突兀,眾守衛忘了阻攔,女尼也是驚惶失措,攤開兩手。花曉霜認出小孩兒正是趙昺,大吃一驚,踩著眾人頭頂一路直奔過去。
女尼呆了呆,忽地捧住趙昺臉兒,顫聲道:“你是昺兒?”趙昺泣不成聲,只是點頭。女尼又道:“你……你還活著?”這女尼正是趙昺生母全太后,臨安投降以后,大宋皇族被押北還。忽必烈為絕后患,命謝太后、全太后、宋帝趙顯剃度為僧尼,隨同剃度的宮人數以百計。今值釋迦誕辰,帝師八思巴當眾講經,全太后等人奉命出聽,不料遇上這個幼子。她早先聽說崖山一役,趙昺被陸秀夫背負投海,傷心之極,此時乍然相逢不覺驚喜交集,一把將他摟住,眼淚一串串滴落下來。
趙昺逃出臨安以后,頭一回遇上親人,哭了一陣,抹淚道:“媽媽,昺兒沒死,昺兒好想你……”舉目望去,瞧見謝太后與兄長趙顯,不由喜道:“奶奶、哥哥。”那二人望著他如見蛇蝎,臉色煞白,齊退一步。謝太后厲聲道:“哪來的野孩兒?快走開。”趙顯伸手要將全后與趙昺分開,全后急道:“他是昺兒……”謝太后怒道:“他不是昺兒,昺兒已經死了!”這時蒙古王公一片嘩然。八思巴也轉過目光看是發生何事。
趙顯發急,抓住趙昺狠狠一掀,趙昺摔倒在地,大哭起來。全后欲要上前卻被謝太后死命拉住。兩名守衛搶上前來,分別抓住趙昺手臂,宋廷眾人無不失色,卻無一人膽敢上前。忽見人影驟閃,花曉霜與花生左右奔到,四名守衛挺矛上前,花生雙手一分撥在四桿長矛上面,眾守衛齊聲慘哼,左右跌出。花生撲到趙昺身前,兩名守衛欲要阻他,卻被他連環兩腳踢成滾地葫蘆。
花生拉起趙昺,咕噥道:“你真淘氣,梁蕭知道了,一定怪俺。”趙昺傷心之極也不理他,只是大哭。花生瞅見十余個元兵惡狠狠地撲上來,忙將趙昺往花曉霜懷里一塞,奪過一桿長矛格住眾人刀槍,神力所至,眾元軍虎口盡裂,刀槍叮叮當當掉了一地。
花曉霜抱起趙昺直奔人群,忽覺勁風颯颯裹著熱浪滾來。花曉霜揮掌一格,只覺耳鳴眼花,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定睛望去,前方立著一個年老喇嘛,高大枯瘦,皺紋滿面,灰眉修長,壓著一雙凹目,目中冷電森森投了過來。花曉霜被他看得心頭發緊,展開“風袖云掌”,舉步向前。
喇嘛見她掌法精妙微露訝色,袈裟無風而動高高鼓起,花曉霜只覺熱風撲面,肌膚如受火炙,當即縱身躍起,揮掌拍向喇嘛肩頭。老喇嘛見她擋住自己一拂,越發驚訝,卻不知花曉霜天生九陰之體,遇上純陰內力勢必受害,純陽功夫上身好比火星濺水,自然化去了。
老喇嘛讓過來掌,枯手如電抓出,扣住花曉霜的手腕。花曉霜只覺那爪子灼熱難當,好似燒紅的火鉗,情急間使出九陰掌,一股陰力送了過去。老喇嘛長眉一挑,心想:“漢人女娃兒的內勁好不古怪,若非老衲將‘大圓滿心髓’練到九成,幾乎要被她傷了。”怒哼一聲,運功將“九陰毒”化去,同時掌中加勁,花曉霜吃疼,不由叫嚷起來。
花生回頭望見,撇開一眾護衛,手中長矛挺出向那老喇嘛手腕刺去。忽地眼前發花,前方出現了一個大胖喇嘛,肥臉上笑嘻嘻的,信手將鐵矛捉在手里,只一搓,精鋼矛桿短了一截,細細的鐵屑自他指間落下。花生一驚,用力疾送,胖喇嘛雙手如風,一眨眼,雙手搓到他右手邊上。花生無奈撒手后躍。胖喇嘛嘻嘻一笑,將鐵矛一搓,搓出兩把鐵沙撒在半空,嘰里咕嚕說了句話,瘦喇嘛忽地揮掌,呼的一聲怪響,滿天鐵沙盡數熔化,化作千百點暗紅火星向花生迎面射出。
花生眼見不對,使出“一合身”相,化拳為掌拍向火星,不料胖喇嘛后發先至又拍一掌,那火星本已含有瘦喇嘛的內勁,又被胖喇嘛的陰柔掌力裹挾,無異兩個喇嘛聯手一擊,一如勁矢利箭,嗤嗤嗤穿透“大金剛神力”。
花生驚得魂飛魄散,正要束手待斃,忽覺一道大力從旁涌來,千百火星好似撞上無形壁障墜入波斯地毯,升起縷縷青煙。
花生掉頭望去,忽地喜上眉梢,叫聲“師父”。花曉霜應聲望去,遠處站了一個白眉白須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根烏木棒。老和尚聽見叫喊白眉一擰,還沒說話,花生一個虎撲將他大腿抱住,咧嘴哭道:“師父,你上哪兒去了,不要俺了嗎?”九如怒道:“放手,成何體統?”花生道:“俺一放手,你又跑了。”九如眼珠一轉,笑道:“乖徒弟,你把手放開,為師一言九鼎,這回一定不跑。”花生道:“你一言九鼎,待會兒又抱九個鼎來哄俺?”九如不料數月不見,小和尚精明許多,驚怒交迸,前踹后踢想要將他甩開,怎料花生死抱不放,渾似鑄在九如腿上。圍觀眾人見此情形,先是驚奇,繼而哄笑。眾護衛正要上前擒拿,忽聽那胖喇嘛用蒙古話道:“不得妄動。”他身份貴重,護衛應聲止步。
九如忽地伸手拿住花生背心,花生渾身一熱,雙手登時松開。九如將他丟在旁邊,烏木棒一頓,哈哈笑道:“獅心、龍牙,吐蕃人說話都是放屁嗎?”枯瘦喇嘛正色道:“老衲從不放屁!”九如笑道:“妙極妙極,你從不放屁,全都憋在肚里。”旁人都笑起來,眾喇嘛面有怒容。胖喇嘛冷聲道:“九如和尚,你不要罵人。”九如笑道:“那好,咱們約好了什么時候?”胖喇嘛冷笑道:“明天早上。”九如道:“說好明天,今天你們怎么就來欺負和尚的徒弟?”胖喇嘛一怔,皺眉道:“他是你徒弟?”冷哼一聲,揮手道,“好,你們走,明天一塊兒來。”九如笑道:“爽快,女人小孩我也一并帶走啦。”瘦喇嘛道:“不成,他們身份古怪,不能走。”
九如哈哈大笑,聲若洪鐘,烏木棒嗖地伸出刺向瘦喇嘛的眉心。瘦喇嘛識得厲害,低頭疾退。九如棒子刺到半空,突然轉折,掃向胖喇嘛。胖喇嘛抵擋不及,噌噌噌倒退丈余。瘦喇嘛見他轉攻同伴,心下稍定,不防九如招式未足,嗖的一聲又反手刺來,瘦喇嘛心頭惱怒 :“當我害怕么?”運足神功來捉九如棒頭。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地躥起一人,形若大鳥落到瘦喇嘛身后,揮掌飄然擊他背心,瘦喇嘛心頭一凜,圈回掌勢抵擋來人,不想那人本是虛招,手掌斜出扣住他捉拿花曉霜的手腕。瘦喇嘛只覺一股洪大內勁順著腕脈直躥上來,手掌登時松脫,那人大袖一拂,將花曉霜輕輕攬了過去。
瘦喇嘛又驚又怒,正要發勁掙脫,忽覺心口微悶,給九如一棒抵住。胖喇嘛救援不及,眼睜睜瞧著兩人聯手制住瘦喇嘛,再見后來那人身穿青袍,帶了一個青面獠牙的修羅面具,不由厲聲大喝:“九如和尚,你埋伏幫手,暗算傷人嗎?”眾護衛呼啦一下圍上來,不及動手,忽聽八思巴悠悠開口:“今日佛誕之日,不宜大動干戈,且讓他們去吧。”九如笑道:“大活佛說話必然算數。”撤了木棒,青袍客也將瘦喇嘛手腕放開。
瘦喇嘛臉色鐵青,反身走了兩步,忽地銳喝道:“你也吃我一下。”雙掌一掄,滾滾熱浪涌出。青袍客不閃不避,揮掌劃了一個半圓,兩人掌力相撞,瘦喇嘛只覺對方的掌力如怒濤疊起,一浪高過一浪,陡然立身不住,倒退兩步。青袍客只一晃,穩穩站住。
瘦喇嘛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心中駭然不已,嗔目叫道:“你是什么人?留下萬兒來。”青袍客卻不作聲,一揮袖,挽著花曉霜徑直離開。九如正要轉身離去,忽聽八思巴道:“明日卯時,吾輩在大天王寺恭候佛駕。”九如哈哈一笑,帶花生穿過人群,快步走出一程,看見那青袍客與曉霜并肩而行,笑道:“梁蕭,站住!”青袍客轉身作揖,說道:“九如大師,今日感謝不盡。”九如道:“你戴這勞什子唬誰?”伸手抓他臉上面具,梁蕭中指微曲拂向他小臂諸穴,口中道:“大師別開玩笑,我戴這東西,自有難言苦衷。”幾句話工夫,兩人一進一退,拆了七八招之多,九如抓不下他的面具,梁蕭也脫不出他的五指。
聽他說完,九如住手笑道:“這么說,因為你反出元營了?”梁蕭奇道:“大師也知道?”九如雙眼一翻,冷笑道:“我見過楚仙流,聽他說過。若非如此,和尚非打爛你屁股不可。”梁蕭默然不語。九如擺手道:“此事擱下,先找有酒有肉的地方再說。”花生笑道:“好啊好啊。”九如瞪他一眼,道:“好你個屁!”梁蕭道:“莫如去郭大人府上。”九如道:“什么大人小人的府上和尚不去。和尚自有和尚的去處。”梁蕭知他清高自許,只得依從。
九如當先引路,花曉霜問道:“蕭哥哥,你不編歷法來這兒干嗎?”梁蕭微微有氣,冷冷道:“編什么勞什子的歷法?捅出這么大的婁子,若非九如大師,看你怎么收場。”花曉霜抿嘴一笑,撫他臉上面具道:“這面具哪兒來的,怪嚇人的。”梁蕭隨口道:“街上順手拿的!”花曉霜笑道:“早知道,也給我拿一個。”梁蕭白她一眼,說道:“你女孩兒家,戴這丑怪面具做什么?那里有觀音菩薩,戴著才好看。下回遇上,我給你買一個。”花曉霜聽了這話,心知他怒氣已平,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眾人跟著九如,彎彎曲曲鉆進一個小巷,盡頭處是一座破舊小廟,廟內的神像只剩一堆泥土,門前坐了個老者,扎道士髻,穿和尚袍,白發稀疏,皺紋滿面,眾人到時,他正靠在門框上打盹。
九如伸棒將老者敲醒,笑道:“朱余老,來客人啦!”朱余老張開渾濁的眸子也不說話,向眾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幾枚牙齒,而后拄了拐杖,向巷外慢慢走去。眾人見他扎道髻,穿僧袍,卻有個俗家姓氏,不倫不類均感好奇,目送他去遠才踅進神像后的一進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粗大榆樹,亭亭如蓋,兩側卻是廂房。
九如笑道:“坐,坐,不須客氣。”梁蕭摘下面具道:“大師就住這里?”九如道:“不錯。”花曉霜忍不住道:“大師,那位朱老先生當真……當真有些奇怪!”九如笑道:“有什么奇怪?他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的俗家姓氏,后來八思巴與全真教御前斗法,全真教輸了個精光,從掌教護法到看茶的小廝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頭,普天下的道觀十有六個變成了喇嘛廟。這兒本也是道觀,道士害怕,一哄散了。朱余老年紀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剛做幾天,就有市井潑皮欺他老弱要強占寺院。幸被和尚遇上,管上一管,但這朱余老病弱不堪,廟中又無香火,和尚就讓他還俗,將廟產租賃出去,少少課些錢米度日。”
花曉霜動容道:“大師你這么做豈不褻瀆了神佛?”九如瞅她一眼,冷笑不語。梁蕭深知這和尚藐睨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曉霜,朱余老年老體弱,若不這樣打理,豈不生生餓死了?佛法是濟世之道,但若不能濟小,焉能濟大?”九如拍手笑道:“好個不能濟小,焉能濟大,這話說到和尚心里去了。”梁蕭笑笑,問道:“大師可與那些喇嘛認識?”九如笑道:“和尚的拳頭倒是認識好幾個。”
梁蕭待要細問,卻見朱余老提了個大竹籃進來。人還未到,酒氣肉香撲鼻而來,花生口涎直流,跳將過去,撕下一條雞腿便吃。九如被他占了先,不禁怒道:“沒大沒小,豈有此理!”揮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記,跟著又被絆了個筋斗,但他嘴里狼吞虎咽,片刻不停,等到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雞骨,他還沒解饞,將雞骨頭舔了一遍,圓眼盯著竹籃骨碌亂轉。
梁蕭贊道:“小和尚這挨著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練出來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聲,朱余老呵呵直笑,將酒肉果子擺上桌案,拄了拐杖,又去門口打盹。
吃喝半晌,梁蕭提起前問,九如笑道:“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在山東時遇上幾個喇嘛強搶民女,來參什么歡喜禪……”花曉霜奇道:“什么叫做歡喜禪?”九如道:“你女孩兒家,這種事不知也罷。”花曉霜見他神態詼諧,隱約明白事關羞恥,一時滿面通紅,不敢再問。
九如瞅她一眼,忽地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怎么生了個扭扭捏捏的小孫女?”花曉霜瞪眼道:“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爺爺?”九如道:“這還不簡單?你方才跟龍牙上人對敵,用了花家秘傳的‘風袖云掌’,公羊羽是花家的贅婿,瞧你這年紀,若不是公羊羽的孫女,難道是他女兒?倘若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紅珠,未免驚世駭俗……”梁蕭聽老和尚越說越不堪,忙岔開話道:“九如大師,這么說,那位瘦喇嘛便是龍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點兒門道。”
九如笑笑說道:“那廝的‘大圓滿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滅神掌’也算不弱。可說到厲害,他師弟獅心法王的‘慈悲廣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剛,更勝半籌。”梁蕭道:“獅心是那胖大喇嗎?大師與他交過手?”九如笑道:“方才說了,我在山東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倆的徒子徒孫。原本和合雙修,也無不可,但也須兩廂情愿才是。那幫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奸淫之實,可惡至極,和尚看不過眼,一把火將那鳥寺燒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并廢了武功,剝光衣褲,在泰州城門上吊了一夜……”
梁蕭拍手贊道:“快哉,當為此事浮一大白。”花曉霜瞧著二人,心道:“花生老實巴交,他師父卻和蕭哥哥一般胡鬧。人說物以類聚,有時也大謬不然。唉,真奇怪,天下那么多老實人,我怎么獨獨喜愛蕭哥哥呢?”念起女兒家的心事,不覺輕輕嘆了口氣。
九如與梁蕭干了一杯,說道:“說起來,此事本也尋常。但龍牙、獅心卻以為丟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來山東尋和尚的晦氣。不過,那時候和尚正被一個大對頭癡纏,東竄西逃,片刻不得安枕,實在無暇與他們廝并,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難而退。他二人見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說密宗之中還有勝過他二人的高手,要我于明日卯時到大天王寺一會。和尚被那對頭追得急了,無暇多說也不甘示弱,隨口應承下來。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擺脫那個對頭,來到大都卻又巧遇你們。”
梁蕭動容道:“當今之世,誰能將大師逼成這樣?”九如笑道:“話不可這樣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況那廝強在纏夾不清,和尚卻是不耐久戰,硬拼下去不免兩敗俱傷,是以還是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梁蕭見他不說,也不好追問。片刻酒過三巡,梁蕭見趙昺悶悶不樂,果子肉食一箸未動,便問:“昺兒,不開心么?”趙昺眼眶一紅,輕聲道:“媽媽做了和尚,奶奶、哥哥也不認我啦!”梁蕭想起他生世凄慘與自己大有干系,心中愧疚,唯有撫著他的頭,長嘆一口氣。
趙昺忽地牽他衣角,說道:“叔叔,若能再見媽媽就好了,昺兒有許多話要與她說。”梁蕭道:“那有何難?我送你見她便是。”趙昺喜道:“真的?”梁蕭笑道:“我什么時候騙過你?”趙昺眉開眼笑,跳了起來。九如濃眉一挑,忽道:“梁蕭,你可知宋室遺族住在什么地方?”梁蕭笑道:“大師若知道,還望指點一二。”九如捋須道:“和尚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過一回盤子,怎料誤打誤撞,進了囚禁宋朝后妃的無色庵。”
梁蕭動容道:“兩座寺院挨在一處嗎?”九如道:“相距不過百步。那無色庵地方不大卻毗鄰禁軍大營,守備兵馬成千上萬,很難接近,當時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覺了。”他頓了一頓,又道,“話雖如此,但若時機湊巧也非無機可趁。明日之會,八思巴約斗和尚,以示公平,不愿官府介入,傳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軍。如此一來,無色庵的守備勢必削弱,你不妨相機潛入。不過,依和尚所見,還是小心為妙,宋室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顧念什么祖孫之情、兄弟之義。憑你梁蕭的本事,本也不用怕他,但這小娃兒嬌嫩貴氣,可經不起什么折騰。”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