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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夫長心頭打了個突，匆匆發(fā)令放火，剎那間，火箭如蝗向天元閣射去。不一陣，天元閣火光熊熊，燒得畢剝作響。

    火燒得正盛，忽有一道人影越過人群飛掠而來，黃衫白須，正是明歸。他奔到脫歡身前，驚道：“大王，為何放火燒樓？”原來明歸守在石陣，指揮諸軍出入，望見天元閣火起，大吃一驚，匆忙趕來。

    脫歡正在惱怒，聞言怒道：“本王做事要你多說？哼，一個逆賊也沒拿住，你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諸軍聽令，將這勞什子天機(jī)宮燒個精光，出出本王這口鳥氣。”明歸大驚，不及阻攔，又見千箭齊發(fā)射向其他房宇，火借風(fēng)勢，天機(jī)宮燒成了一片火海。

    明歸看著沖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來處心積慮要從花無媸手中奪回天機(jī)宮，甚至不惜委身外族、引兵攻打，誰料到頭來所有心血付之一炬。他又心痛，又憤怒，望著沖天烈焰，心頭也似被火燒灼。

    明歸一咬牙，跪拜下來，沉聲道：“大王，還看明歸多年追隨的份上，速速下令滅火，救出屋內(nèi)圖書。”脫歡冷冷道：“本王決斷的事從來不改。你好好指揮軍隊(duì)去，燒幾座房子，幾本圖書有什么了不起的……”正說著，忽見明歸抬起頭來，眼里迸射兇光，不覺驚道：“你做什么？”

    他惶急起來抽身想要后退，明歸早已跳起，雙掌齊出，正正擊中他的胸口。這一掌全力發(fā)出，將脫歡的肋骨打塌了大半，脫歡口吐鮮血，俯下身子欲要拔劍，卻被明歸抓住頭顱，向右一擰，脫歡喉骨碎裂，哼也未哼就委頓在地。

    明歸擊斃脫歡，眾軍無不愕然，繼而刀槍齊上。明歸大吼一聲，揮掌撥打，片時間，連斃十名元軍，可背上也中了一箭，深入肺腑。他奮起神威，揮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躥了數(shù)步，忽覺后心銳痛，一根長矛刺入后心，明歸回掌擊斷矛身，頭也不回，發(fā)瘋似的向“天元閣”撲去，尚未奔到便已傷重不支，一頭撲倒在地。

    明歸早已覺不出疼痛，兩眼也被鮮血迷糊，恍惚間，耳邊似乎傳來一個女孩兒脆生生的嗓音：“明歸哥哥，你又在天元閣看書么？嗯，我問你，咱們?yōu)楹我刈o(hù)這些書呢？”“小媸，是你啊？這些書么，都是祖先們用性命保下來的。爸爸說過了，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還是明家，但使活著一天便要誓死守好這些書……”

    “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明歸的神志一清，奮力掙扎起來向天元閣走了兩步，雙手虛抓，似要將火光撥開從中拿出什么。此時間，他的身邊呼聲大作，刀槍如雪花飄落，明歸一個趔趄，頓被湮沒在下方。

    遠(yuǎn)處響起一串馬蹄聲，土土哈騎著戰(zhàn)馬迤邐而來。一名百夫長面如土色，上前澀聲道：“大將軍，明歸陰謀弒主，鎮(zhèn)南王已殉國了！小人護(hù)駕不力，還望大將軍責(zé)罰。”土土哈冷冷瞧了脫歡的尸體一眼，并不說話，抬眼望著天元閣，烈火明亮，只一陣的功夫已然燒到閣頂。

    忽然間，只聽閣樓上有人高聲歌道：“草木青青，遠(yuǎn)來友人，山花綻笑，明月開懷；春光過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誼，可傳萬載；白云悠悠，只是須臾，你我情誼，千秋如恒；草木青青，遠(yuǎn)來佳賓，心如金玉，振振有聲，佳人綻笑，少年開懷，友人是誰，說與你聽，西方巍巍，大哉昆侖！”歌聲雄渾高曠，一剎那，眾軍眼中都似有了幻覺，在熊熊火光中瞧見一座大山，綿亙東西，巍峨異常。

    唱罷此曲，那人一聲長笑，沖天而起，土土哈端坐馬上，凝如磐石，徐徐高舉右手。

    笑聲忽歇，一道離離紫電飛瀉而下。土土哈眼中閃過一抹痛色，鋼牙一咬，手臂揮落。一時間，千箭齊發(fā)，密如飛蝗。

    出乎眾人意料，梁蕭避開箭雨，反身鉆入火焰，炎炎大火，竟成絕妙屏障，火勢沖天，無人敢于沖進(jìn)閣樓。梁蕭算計(jì)精準(zhǔn)，天罰劍一路向下，斬梁斷柱，摧枯拉朽，天元閣受力應(yīng)力的所在盡被截?cái)啵暱涕g搖搖欲墜，活是浴火的怪物，發(fā)出吱呀呀的悲鳴。

    梁蕭身子落地，一掌送出拍中一根立柱。天元閣早已岌岌可危，只聽一聲巨響，整棟閣樓應(yīng)手倒塌，勢如天崩雷動，披火帶風(fēng)直向西北方壓下。樓下的元軍躲閃不及，一時死傷慘重，梁蕭借此聲威向前猛沖，劍光與火光相亂，斷是難分彼此。

    縱如土土哈也沒料到他出此奇計(jì)，他正當(dāng)其鋒，僥幸逃脫性命卻被一根火木擊中戰(zhàn)馬，摔落馬下，渾身欲裂，倉促間不及發(fā)令，眼望梁蕭分江辟海，一口氣突出數(shù)里，直奔棲月谷口而去。

    土土哈猛可明白了梁蕭的居心，掙扎起來下令追擊，可已遲了一步，梁蕭幾個起落鉆入了天機(jī)石陣。

    明歸一死，元軍中再也沒了深諳石陣的能人，這一座石陣是華夏智慧所聚，縱無天機(jī)三輪，依然厲害無比。梁蕭一入石陣，如魚得水，每一尊石像都成了他的幫手，隨他破敵，任他躲藏，宮內(nèi)的元軍無人指點(diǎn)，一旦入陣，紛紛陷身其中，想要找出梁蕭好比大海撈針。

    梁蕭借著陣勢神出鬼沒、殺傷無數(shù)，他算定元軍精銳進(jìn)宮，陣外的元軍勢必虛弱。不待更多元軍追來，他翻翻滾滾一氣殺出石陣。到了陣外，背上又中一箭，所幸未中要害。他咬牙苦戰(zhàn)搶到一葉小船，逼迫船夫順流向下，到了彩貝峽口，元軍矢石亂下，小船慘被打翻。梁蕭藏身船下，船底反成盾牌，上方矢石擊中船底，要么嵌入，要么彈開。有人乘船逼近，均被他由下戳穿船底。

    梁蕭歷經(jīng)巨鯨之劫，水性天下無雙，換在平時必能安然脫險，此刻身中數(shù)箭，更有許多刀槍創(chuàng)口，一入水中，創(chuàng)口鮮血涌出，漸漸頭暈眼花，后力不濟(jì)。

    這么苦苦支撐出了彩貝峽，經(jīng)過六龍瀑，一抬眼，怨侶雙峰遙遙在望。他心知穿過這兩座山峰藏入深山大壑，當(dāng)可從容脫身，誰知潛到岸邊，忽見前方甲杖鮮明，站立一支人馬。

    梁蕭心中一涼，一口水灌入口鼻，幾乎窒息沉沒。他鼓起余勇，跳出水面，沖入元軍陣中。一陣箭雨射來，梁蕭挑開數(shù)箭，忽覺胸口一涼，一支冷箭穿胸而過。他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只覺身子空虛，血肉消泯，眼前金星亂迸，四肢無比軟弱。奇怪的是，這一刻，他的腦海空明出奇，許多人影一閃而過，父親、母親、阿雪、柳鶯鶯、花曉霜……人人沖他微笑，似乎伸手可及。

    梁蕭拄劍于地，耳邊的喊殺聲呼嘯而過。他想要起身可已沒了力氣，想要發(fā)笑但已發(fā)不出聲音。他感覺四面刀槍擁來，耳邊傳來驚怒的叫罵。一股疾風(fēng)掃過響起金鐵交鳴，慘叫、悲泣、人體與鈍物相擊……聲音模糊起來，仿佛一陣輕風(fēng)，漸漸離他遠(yuǎn)去。莫名的解脫涌上心頭，梁蕭倒了下去，失去意識的一瞬，他似乎聽見有人呼喊，像花生，也像云殊……是誰也好，接下來，他再也聽不見了。

    殘陽落盡，寒煙沉沉，錢塘江浩蕩流入大海。入海口揚(yáng)起幾張白帆，各自繡了一頭金色鼉龍，蒼煙落照間，平添了幾分血色。

    花曉霜站在岸邊，定定望著遠(yuǎn)處，身后站著天機(jī)宮的女眷弟子。

    過了許久，暮靄中出現(xiàn)了幾個人影。花曉霜心頭一緊，雙腿發(fā)軟，幾乎站立不得。只見那人影漸漸清晰起來，花生滿身是血，雙手橫抱一人，蹣跚走在前面，云殊手持長劍，一瘸一拐地跟在一旁，九如、釋天風(fēng)、公羊羽、花清淵、秦伯符默然相隨。

    花曉霜欲要上前，可又挪不動步子，想要流淚，卻早已沒了淚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將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靜悄悄的，落針可聞。花曉霜俯下身子，抱起那個熟悉的男子，撫摸那張冰冷的臉，十年來，她不止一次在夢中見到這張臉。她真想這又是一場噩夢，一覺醒來，只見不盡長夜，什么都沒發(fā)生。

    花曉霜抬眼望去，花生伏倒在地，哀哀哭了起來，一拳一拳敲打泥地。花曉霜見他哭過多次，可是從沒見他哭得如此悲慟。趙昺也跪在地上，齜牙咧嘴，滿臉是淚。云殊望著天，他在瞧什么呢？爺爺?shù)皖^盯著地上，又有什么好看？九如大師好平靜，臉上瞧不出一絲喜怒；釋?shí)u主的樣子真奇怪呢，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時間，花曉霜仿佛置身事外，除了懷里的人兒，一切都與自己沒有干系。

    女眷紛紛啜泣，可都竭力壓抑不敢大放悲聲，只有風(fēng)憐僵直站立，眼光怨毒，一個個掃過眾人，似要把每一個人都記在心里。

    花曉霜的手從梁蕭的臉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滑去，撫過嘴唇，撫過頸項(xiàng)，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干了眼淚，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來。或許，今后她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哭，也不知道什么是笑，就和懷里的這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度過余生。她的手指向下滑著，停在梁蕭的心口上，突然間，她震了一下。她給千萬人把過脈，天下沒有哪個大夫的手指比她更巧更靈。她分明感覺得到，梁蕭的心脈深處還有一點(diǎn)暖意，似斷還續(xù)，綿綿若存。

    花曉霜如夢方醒，失聲叫道：“蕭哥哥，我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蕭，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著河岸，她搖搖晃晃，越奔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救活你，救活你……”眾人聽得一呆，嘩然而驚，紛紛發(fā)足隨她奔去。

    不知過了多久，花生從地上抬起頭來，江口的海船早已不知去向。四面萬籟俱寂，只有岸邊的衰草叢里偶爾傳來寒蛩鳴聲。

    九如喝了一口酒，嘆道：“你清醒了么？”花生搖頭道：“師父，俺也不知是清醒還是糊涂，總之心里難受。”他默然半晌，問道，“梁蕭呢，他活著還是死了？”九如笑了笑，說道：“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死了萬事皆空，活著呢，你難道要跟著人家夫妻過一輩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淚來，說道：“師父，俺心里好苦，為啥世上總有那么多辛苦？俺若不長大該多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白天喝酒，晚上睡覺。看不到流淚，看不到死人，什么都看不到。”

    九如看他一眼，嘆道：“癡兒，你在紅塵中廝混了十多個春秋，還不明白么？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時，眾生百態(tài)，光怪陸離，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時，哪有什么蕓蕓眾生？哪有什么大千世界？不過是蕩蕩虛空罷了，或許，連虛空也沒有的。”

    花生悚然一驚，剎那間，十多年的所見所聞在腦海中一閃而沒。他怔忡時許，慢慢起身，仰望那一輪滿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九如看他神色，站起身來，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說道：“喜似悲來悲還喜，流著眼淚笑嘻嘻，菩提樹下呆和尚，雨過山青搓老泥。”

    九如嘆道：“善哉，你已入道，還未及深，和尚贈你一偈：‘百尺竿頭不動人，雖然得入未為真，百尺竿頭須進(jìn)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說完，他已拂袖而去，邊走邊自大笑，笑聲中已然聽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贊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遠(yuǎn)去，轉(zhuǎn)過身來，將葫蘆中的殘酒一飲而盡，系在腰間，抬頭瞧瞧天色，木杖就地一頓，大笑道：“去！寒鴉掠過亂云去，咫尺茫茫是醉鄉(xiāng)。笑！一笑寂寥空萬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說著步履瀟灑，望東而去。其時間，頭頂小月一盞，洗得江水流白，幾羽晚鴉漫舞云中，不知飛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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