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傅恒領(lǐng)筵歸來，家里已是熱鬧得翻了個兒。他是天子第一宣力大臣，以宰輔身份領(lǐng)兵在外欽差大臣、軍機大臣，太子太保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又新晉封的一等公爵，滿城的門生故舊，誰不要趕熱灶窩兒緊奉迎忙巴結(jié)？按規(guī)矩，欽差歸京不能先回家，他在紫禁城賜筵召見，六部里侍郎以下大小官員，凡平素有過一面之交杯水之情的，都早早聚集了他的“公府”里，棠兒待官眷忙里邊，福康安福靈安福隆安弟兄敷衍來客，從內(nèi)院二門內(nèi)到正廳門房過廈，來客足有幾百，東一團西一簇拉手見好兒說閑話磕牙等著“爵爺”回府賀喜。傅恒下轎，見外面長龍般車轎馬騾排出去半里有余，轎夫走卒沿海子站了一地，連街上賣小吃冰糖葫蘆的也招來了，不禁皺了皺眉頭，已見三個兒子迎了出來，便站住腳，等他們過來行禮了，開口便說：“這是過廟會么？還是給我送殯？你們也都是有官身的人了，怎么這么不曉事！這座彩坊，今晚就拆撤了，還有這墻上掛的花里胡哨的綢子綾羅，晚上都撤了——誰的主意這么大事張揚的？” 福隆安福靈安都怕父親，喏喏連聲退到一邊逼手側(cè)立，不敢回話。福康安卻甚大方，笑著回道：“彩坊彩帳是萬歲爺特旨賜的，老爺您瞧，上頭‘光大門楣’四個字也是御筆。兒子問過紀(jì)伯伯，紀(jì)伯伯也說當(dāng)?shù)谩＿@些客人咱們并沒有請，人家要來，不好硬打發(fā)出去。兒子也不愿張揚，人情世故兒，老爺進去見一見，然后一聲道乏，每人清茶一杯，端了送客，似乎合宜些兒，請老爺裁度。” “萬歲爺賜的張掛一下，今晚撤了收庫。”傅恒便知事有因由，笑道，“這些人也真是的，這么多的擁來，也不想想，就算有什么事要辦，我能一一記得他們么？”說著挪步進府，那小八子迎著，尖著嗓子可嗓門兒喊了一句：“爵相老爺回府啰！”人們立時肅靜下來。 傅恒從人叢中穿過大院，一霎兒時辰他已改變了逐客主意，臉上換了笑容，不時拉拉這個手，拍拍那個肩，隨口說幾句體恤問候話上了正房滴水檐下站定。 “我很高興，來的都是我的朋友，有老故交，老世交，老部下，當(dāng)年同寅，還有昔年跟我辦差的一道出兵放馬的，都來了！”傅恒說著臉色泛紅，眼睛也放出光來，“只是這么多人，這么點地方兒，站沒個站處，坐也坐不下，實在簡慢了。按說兄弟做這么大官，該是管大家一頓飯，出兵放馬的人都曉得官兵一體，帶兵的吃上司的飯叫‘吃大戶’，我情愿讓大家也來吃我的大戶，也管得起，可惜伙房太小了，輪班兒吃要到半夜了，你們總得叫老傅歇歇兒對不對？” 人們發(fā)出一陣愉快的哄笑聲。 傅恒陪著眾人笑，接著說道：“說我出遠門日久回來，大家來看我，這是人情，傅恒心里領(lǐng)謝了。說到賀功，傅恒不敢當(dāng)。無論在京從駕，出外辦差，我們都是皇上的犬馬奴才，辦好了是該當(dāng)?shù)模k不好就該抽鞭子。賴主上洪福，大家攜力，這次金川事情辦得順利，不是我傅某有能耐，是主子提攜調(diào)度指揮有方！如果要賀，我們該賀我們圣天子萬年康健！” 至此眾人已聽呆了。福康安原擔(dān)心父親為了防小人說話冷淡客人甚至下逐客令，見傅恒如此料理，落落大方不落俗套，不禁暗自賓服：這份相臣風(fēng)度磊落胸懷，自己還真得從頭學(xué)學(xué)。 “我知道大家心思。”傅恒擺了一下身子繼續(xù)說，“有的有公務(wù)，有的有私務(wù)要和我說，或許有求于我。須得說明白，我有權(quán)，這權(quán)是皇上給的。我秉公按情理辦事，皇上就許我，我懷了私情圖謀私利弄權(quán)，皇上就要辦我。從我這頭說，公義私誼自然兩全最好，就是私事，只要不害公義，不壞我品行名聲，該為朋友作的我也不推辭。總之請諸位老兄朋友諒達我的心而已。”他環(huán)顧了一下眾人，“我兒子說，要請眾位吃茶，也沒有這許多杯子啊——這樣，信陽知府給在京從征軍士每人送二斤茶葉，我暫借來，每位帶一包回去自己沖著吃，好么？” “好！”眾人也不知是喝彩還是應(yīng)承，答應(yīng)得異樣齊整。 看著紛紛離去的這群官員，傅恒輕輕透了一口氣，一轉(zhuǎn)眼見高恒夫人站在燒茶伙房大門口，手里提著茶壺失神地望著自己，心里一沉走了過去，說道：“大嫂，你怎么在這里？” “中堂爺回來，府里忙……”高恒夫人臉色蒼白，張皇地回避著傅恒目光，訥訥說道，“我閑著也是白閑著，過來幫一把手兒……” 傅恒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高恒犯事兒是另一檔子事。你是誥命夫人，不能做賊役。我和高恒素日私交很好，你們敗落下來，應(yīng)該有照應(yīng)的。大嫂，高恒的案子是萬歲爺欽定的，決斷權(quán)在萬歲爺那里，你不要求這個求那個的了。回頭叫人送點銀子，教孩子們好好讀書，安生守時待命，孩子們出息，你也就有了依靠出頭之日。有什么難處，只管來找我，或者棠兒也成，好么？”高氏流著淚還要答謝，傅恒見和珅和馬二侉子從西花洞門出來，擺手說道：“就是這樣，你且回去吧。”折轉(zhuǎn)身笑著過去，邊走邊道：“聽阿桂說老馬在北京，我想你必來的，方才沒見，誰知你們躲到書房去了。和珅，好啊，青金石頂子戴上了！說是管了崇文門關(guān)稅？和親**里很夸你能會辦事呢！” 和珅只靦腆一笑，拘謹?shù)叵蚋岛阋还鸲Y，馬二侉子笑著向傅恒一揖到地，說道：“中堂爺，您這番出兵回來，我瞧著比先更爽明豁達了——幾曾見您說過這么多話？有情有理有章法！老馬真是五體投地佩服之極！” “你這官場混子，不花錢米湯只情灌我！”傅恒笑了笑，換了正容說道，“那個吳尚賢動身了沒有？我在軍中，萬歲爺有旨問這件事，還問起‘馬二侉子何許人’？我給主子密折，說就是秦淮河邊和易瑛一道兒買古董的那個人！你看，做皇商做到驚動天聽，你不含糊！”馬二侉子嘻嘻直笑，說道：“是紀(jì)中堂不是易瑛。您把我和反賊扯一處去了！吳尚賢昨兒有信到了大理，估約現(xiàn)在在貴陽，離京早著呢。”傅恒點頭，又問和珅：“幾個稅關(guān)都整頓了？現(xiàn)在有多少人？每日能有多少厘金收項？收項歸哪里？” 和珅初出道做官的人，十分嚴(yán)謹慎密，不敢和馬二侉子似的那般放肆，忙一側(cè)身賠笑道：“卑職已經(jīng)整頓了，四個關(guān)，每天收項在一萬到一萬二千兩上下，內(nèi)務(wù)府七，戶部三成分。中堂，我可真是開了眼，這幾個關(guān)里頭原來官、吏、稅丁職分不分，竟是一鍋混賬丸子雜燴湯！收來的稅有的上賬有的不上賬，幾個人一嘀咕就私分了。內(nèi)里幾起子人都抱成團兒，一頭自己私分，又盯著別人。幸虧他們自己不和，都抱成一堆兒，算私分了一個國庫呢！開國一百多年，這是個沒人留心的黑角兒，不知流走了多少銀子——這些人都發(fā)透了！” “一萬二千銀子！”傅恒不禁駭然，一年近四百萬的收項，自己一向竟沒有留心！想了想問道：“你怎么整頓的？” “前頭的賬沒法查了，我稟請桂中堂請旨，幾個關(guān)長和他們的親戚五十多人一律離位給我走人，各王府薦的人也一律開革，趕走撈錢的，留下辦事的。”和珅笑道，“留下的人盤賬建賬，重新調(diào)配差使，我和我的管家四關(guān)巡視，每日兩次雷打不動。這么著，棋就走活了。” 傅恒贊賞地看一眼和珅，說道：“還這么年輕，有膽量有識見！你沒有細說，想必還有別的料理章程，回頭寫個夾片細細說了，送軍機處看。且回吧，我明天歇半日，明天下午到軍機處當(dāng)值，有要緊事到那里再說。”說著便進二門，棠兒已和幾個大丫頭并嬤嬤婆子二十幾號有頭臉的仆婦守在照壁前等著了。 “這一回子爵換了公爵了，”更深人靜時分，傅恒曲肱躺在床上，撫摸著棠兒的頭發(fā)說道，“那年封了爵，說我們府上匾額可以寫成‘**’，都笑。現(xiàn)在成‘公宮’了……”棠兒偎在丈夫懷里，也用手捋理他的發(fā)辮。一別年余，偌大一個家務(wù)里外操持，加著兒子出走，日夜煎心，她也變得深沉了。聽著丈夫說話，棠兒喟然嘆息一聲，說道：“你真的看去老了。一小半頭發(fā)都白了……封公爵，我原也心熱，如今到手里，想透了還不就那么回事！安生再給主子出幾年力，求主子放你當(dāng)個文華殿或者武英殿大學(xué)士，或者到毓慶宮當(dāng)太子太傅，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多少是好！……方才聽你口氣又在問緬甸，緬甸在哪呀？有多遠呀？你這人打仗打出癮了么？好好兒把康兒兄弟調(diào)理出來，不一樣是給皇上出力賣命？”傅恒道：“不是我逞強，五爺是萬歲爺?shù)挠H兄弟，惱起來打得他魂不歸竅！這里有個道理你一想就明白，這府里上上下下幾百人，奴才們鉆沙子偷懶歇著站干岸看河漲，就你著急就你忙，你惱不惱？我并不指著娘娘掙功名，可娘娘畢竟是我傅家護法神。娘娘不在，我更得努力。說到公字上，皇上一力提拔我，做到位極人臣，實在也只能老實拉磨拉到底了……” 棠兒一眼不眨盯著暗夜，思量著傅恒的話，喃喃說道：“出兵放馬忒兇險的了……小七子的事出來，我驚得幾夜沒睡，賞了老王頭一處宅院十個家仆，還有一萬兩銀子。小吉保不肯走，要跟康兒，你回頭給他補個缺……你說娘娘，如今那拉貴主兒升正宮是準(zhǔn)定的事了，睞主兒和鈕貴主兒有那場子事，往后的事繁著呢！想來一個也不敢得罪。鈕貴主兒上回傳過來話，說上回進的伽楠香珠好，她妹子也想要一串，‘請’我代買。八月十三是她生辰，得趕緊買來送進去。這么著又怕那拉氏不受用，就是睞主兒，如今也大非昔比——一樣兒三份禮，鈕主兒稍厚些，恐怕才能周到了。這沒有五萬銀子是決計辦不來的，方才老馬來我和他說過了，總歸禮上頭要和你身份相合……” ……其余如夫妻倫敦之事，久別勝于新婚，自不必細述。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