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再說和珅和馬二侉子離了傅恒府,兩個人沒有坐轎,到前門館子里吃了一頓涮羊肉,出來時天已向黑,約好第二日下午到軍機處給阿桂回事便各自分手。和珅自回了驢肉胡同家里。這里名字雖臭,但其實是前明時的屠宰場,早已平廢了蓋起房子,年積月累成了一條曲曲彎彎不成方向的小巷。唯其名字不雅,房價也就低。和珅此時不闊,花了三百多兩銀子便買到兩進兩出一座大院。青堂瓦舍一色都是臥磚到頂?shù)钠叱尚路浚挂蔡没蕷馀伞K瓴蛔愣蟊S冶R咽撬钠肪┨茫愕檬巧倌旮呶涣耍屡笈f友薦來當長隨的也有二三十個,就中選了個機靈的叫馬寶云的當了內(nèi)管家,劉全跟班在任上行走。吳氏憐憐母女兩個安排在后院,里外人都叫“嫂太太”,其實大伙上吃飯,和珅書房灑掃庭除漿洗針線活計也做。初合之家熱熱鬧鬧的倒也有點興旺勢頭。和珅回到家里,已經(jīng)掌燈時分,見吳氏端飯上來,一邊坐了吃,笑問:“劉全下來了沒有?我這里不用你侍候,有他們隨便弄點吃吃就成。大伙吃什么?還是饅頭稀粥蘿卜秧兒炒肉?” “我不老不小的鬧在后頭做什么?別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熱水好了,吃過飯這里洗洗澡,睡著解乏。”吳氏張忙著端了熱水又抹桌子,手腳不停口中說話,“劉全下關(guān),帶了一包東西在那柜頂上放著,還給賬房上帶回二百四十兩銀子,說是分的‘利市’。我跟他說,這不是伙居過日子,也不是廟里掛海單,得有個管賬先生,收支上頭都有賬房上管,家里看門,迎送客人,跟主子的,各司其差,有上下有內(nèi)外才像個大人家。”說著,放下抹布,從頭上拔下銀簪剔燈。和珅見她穿著蜜合色杏花滾邊大褂,套著雨過天青裙子,彎眉吊梢下一雙水杏三角眼盯著燈芯,纖纖五指映著燈紅里透亮,像一枝紅玉蘭般玲瓏剔透,不禁癡癡的。吳氏有些覺得,自己審量了一下身上問道:“你看什么?” 和珅咽了一口唾液,把碗推過一邊,笑道:“方才和老馬一道吃過了,這菜好,你帶回去給憐憐吃。”吳氏道:“那你洗澡去,我等著把你臟衣服帶回去洗。”和珅笑道:“你可小心點,別叫風把燈吹滅了!”吳氏啐道:“模樣!剛吃飽幾頓飯就學的油嘴滑舌,九宮娘娘廟里你暈著我給你洗擦,身上那個臭,到現(xiàn)在還惡心呢!”和珅笑著進里屋去了。 一時和珅洗畢更衣出來,吳氏抱著衣服去了。和珅便打開劉全帶回的包裹看,一解開便怔住了。只見里邊放著黃燦燦亮晶晶三個金元寶,還有一堆散碎銀兩,從三十兩的臺州紋餅到幾錢重的銀角子,一兩大小的銀錁子,合下來足有四百多兩銀子!還有個首飾匣子,和珅顫著手打開了,里頭是三枝翹鳳軟金翅兒宮花簪,每枝上頭珍珠盤攢嵌著一粒祖母綠——這就貴重得很了,其余還有幾個極精致的內(nèi)畫鼻煙壺,四五掛伽楠香念珠……一堆物什在燈下五顏六彩,寶色光氣搖曳不定,粗算一下這包東西至少也值五萬銀子……和珅覺得有點頭暈,他也算見過世面的了,幾曾有這么一堆寶貝放在自己近前!許久,他才從半醉中清醒過來,掩了包裹幾步跨到門口喊道:“劉全,劉全——你來!” “唉——來了!”便聽劉全的腳步從大伙房那邊過來。他似乎喝過幾杯,半瞇著眼進門,看著和珅道:“老爺叫我?”“這些東西是怎么回事?”和珅指著桌子向道。劉全齜牙兒一笑,說道:“還有二百四十兩銀子,是他們盤賬,前頭庫銀的余羨。這堆物件封在庫房里,賬面上也沒有,大約是從前零碎過關(guān),有的是賊贓截下來沒有繳刑部,堆在破爛里頭,您瞧這包袱破爛流丟的,人都不留意。我跟管庫的說得交到您這里送內(nèi)務(wù)府結(jié)盤,就提溜回來了。”和珅問:“你給人家打條了沒有?”劉全木了臉,說道:“老高在外頭等我喝酒,沒打條子。” 和珅哼了一聲,說道:“這值不少銀子呢,明天我送內(nèi)務(wù)府去。關(guān)里剛整頓有點頭緒,你跟著我得有規(guī)矩。幸虧沒打條子,不然多少斤兩說不清,將來就是麻煩!”定了一下又道,“你歇著去吧。” 但這一夜他自己反而睡不著了。起初想得簡單,從里頭取出三串伽楠珠子,“傅太太不是要用嗎?不用找老馬,這幾串孝敬了!”其余的一繳,然后放心吃飯睡覺辦差!但想想不對:這是無頭財寶,繳給誰便宜了誰也說不定,繳軍機處肯定受表彰,但這算露了富——一次就繳五萬,下次不能少了這個數(shù)。若說是前任余財,又要按規(guī)矩追究,那得罪的人就海了!若是不繳,分給關(guān)上兄弟,倒能落個好兒,只是若這次分了,下次分不分?分來分去容易分不勻,人們再借機總撈這個外快,前頭的“整頓”算泡湯兒了……循著“留下”思路想,五萬銀子足可把這個家業(yè)好好作興起來,能把房子修得和阿桂的宅院一樣,花廳、花園、海子、假山、書樓、戲臺……走馬燈般在腦海里轉(zhuǎn)。他想換個題目,想女人,從吳氏身上想到嘉興樓的“小鴿兒”,從吳氏洗澡想到“小鴿兒”剝脫光了衣服,想來想去又轉(zhuǎn)回來,那堆財寶仍在眼前晃,驅(qū)之不去揮之又來。他惱自己“沒成色,沒見過大世面”,“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坐起來,不睡了。但接下來就沒再想“繳”這個字,一直想到雞叫,和珅才迷迷糊糊睡沉了。 直到巳末午初時牌和珅才一乍醒來。吳氏已經(jīng)把飯端來。他匆匆扒著飯,看著外邊亮燦燦的秋陽,老樹婆娑樹影參差斑駁。忽然覺得自己昨晚可笑,也算闖蕩天下讀過幾本書的人了,遇了事就是灑脫料理不開,他忽然有了主意,“且留著。待對景兒好時候,直接繳給劉統(tǒng)勛,他是管刑部的,這錢來路不明,繳他是天公地道!”想定了也就神色泰然,起身便走,邊走邊道:“我去軍機處。叫劉全幾個關(guān)都轉(zhuǎn)轉(zhuǎn),有事晚上給我回。”吳氏答應(yīng)著,和珅已經(jīng)去了。 待到西華門外,已是午正時牌,和珅下轎看時,卻不見馬二侉子的影兒。他和守門大監(jiān)侍衛(wèi)都極熟的,問了問才知道馬二侉子來過了,阿桂叫他回去取一件什么東西再來。和珅也就不再等他,悠著步子進宮來,待到軍機處門口,見王八恥一干太監(jiān)垂手侍立在窗前,遠遠乾清門前還有十幾個官員小聲交頭接耳。和珅略一揣度,便知乾隆在軍機房。他這個位份無論如何不敢驚動,他吁了一口氣,也不遠處回避,老老實實站在圣諭鐵牌子旁侍立。眼看著傅恒踱著步子從隆宗門進來,他沒敢上去寒暄,只把頭更低垂了一些。 “你們看,朕說傅恒在家呆不住,果真就來了。”傅恒一進門便聽乾隆說道,“你何必這么緊忙的,寬松休息幾日,有的差使你辦。”傅恒冷丁的一怔,才見乾隆坐在大炕上,阿桂紀昀,還有弘晝都在炕下小杌子上正在奏事說話,忙伏地給乾隆行禮,賠笑道:“雖是主子體恤,奴才怕歇得懶惰了。乍從金川回到北京,不知怎的,覺得平地上走道兒都不會了!奴才還是軍機處的人,主子雖還沒分差使,看他們忙,能幫幫手也是好的。”乾隆笑道:“方才還在說這事。雖說都是軍機大臣,朕給你首席位分。天下事多,你年富力強,阿桂要提調(diào)西北軍務(wù),要準備到西寧督軍,紀昀修纂四庫全書不能多管政務(wù),延清不能再拼命了,得把身體養(yǎng)好。所以給你加擔子,多為朕分勞。”說著抬手叫起,傅恒只好謝恩道:“奴才敢不竭盡草茅努力襄贊,凡諸政務(wù),奴才們必精心商酌,請旨施行。”說罷叩頭起身,又一揖,謝座。 乾隆含笑點頭,接著方才的話題說道:“朕料劉統(tǒng)勛也要來的,你們接著說,中午陪朕一道兒進膳。” “阿睦爾撒納要餉要得太多了。”阿桂斟酌著字句說道,“別說一百萬石,就是砍掉一半五十萬石,陜西藩庫榆林廳的糧庫就騰空了。再運過青海,就算是十石糧運一石的折耗,要一千一百萬石!各路軍沒有聚集,現(xiàn)在又是秋高羊肥時候,他又是游牧部落,要這么多糧,奴才很疑他囤糧居奇,這個心難猜。皇上,他和三車凌不同,三車凌是定居在烏里雅蘇臺,家眷都在熱河八大山莊安置。他是帶兵帶部族,有馬有帳篷,青海南疆萬里草原天高海闊。說句‘走’,找起來都格外艱難。所以萬萬不能給他糧食多了。” 乾隆注視著阿桂,問道:“總要供應(yīng)糧食吧?又要人家前鋒打仗,又不供糧食,陣前嘩變了怎么辦?”阿桂咬咬嘴唇,說道:“可以供,頭一次一萬石,以后每月五千石,細水長流給他。”乾隆想著一笑,說道:“他臨辭時,朕說了滿話,說‘糧食要多少有多少,決計不會讓你們餓著肚子打仗’——現(xiàn)在不好轉(zhuǎn)口昧言的吧?” 傅恒在旁沉吟道:“主子可以賞他點綢緞珠寶之類的東西以安其心。把他的折子批回去,就說已經(jīng)有旨叫尹繼善岳鐘麒火速辦理。尹繼善在南京,岳鐘麒在西安,三地書信調(diào)令往返磨蹭。主子又沒說不給,他就有氣,也只好和尹繼善去打擂臺。這么著可好?”乾隆聽了心里叫好,但這么做又透著不那么光明正大,因抑了笑容,不言聲只算默認。傅恒略一思索便知自己說話太直露了,忙轉(zhuǎn)了話題,說道:“奴才回京看了不少積壓的邸報。福建將軍出缺,臺灣知府也有奏報,林爽文潛回,又在各處暗地建教結(jié)堂蠢動。奴才想,海蘭察原來在太湖水師當過營管帶,要強固海防,防止臺灣出事,不如調(diào)海蘭察補缺。川軍歸營,兆惠率大營三萬人到青海駐軍,預(yù)備著策應(yīng)西征大軍。四川這次用兵,雖說是王者之師秋毫無犯,但菜價糧價都漲了不少,號住民房也有些小滋擾,有的營務(wù)紀律不整,與駐地官員百姓也小有口舌齟齬。一條是安民,可以給金輝一個宣撫大臣名義,這些瑣細事務(wù)由他辦了奏明;一條是官員,為征金川的事各方協(xié)助出力不少,可否吏部派一名侍郎帶考功司的人去一下,分別斟定,和金輝會銜,該保的保該升的升,有玩忽怠惰的也有處分,這樣,金川的善后事宜也就清理了。” “四川免一年錢糧,鄉(xiāng)試舉人名額增加十二名,糧食由金輝撥給莎羅奔一萬石,這才能算完全善后。”乾隆挪動了一下身子。傅恒這些安排他都覺得合宜。他心里是想讓福康安帶兵歷練歷練,但福康安年紀資歷都還太淺,這話卻抬不到桌面上說,一邊思量著,心里有了主意,徐徐說道:“劉墉和福康安實在要算這一代的佼佼者了。一文一武,都要栽培重用。就著劉墉晉戶部郎中,加侍郎衙到四川,也不局定考核官員,安民的事一攬子差使辦了,福康安——嗯,到太湖水師去,加副將銜,兵部侍郎銜,帶一帶大營才能成將軍材料兒。” 這似乎升得太快了,但乾隆的口氣不是和眾人商量,而是想定了的旨意,眾人都沒敢說話。傅恒也不愿兒子成眾矢之的,切身的事倒覺得容易說話,身子傾了傾說道:“福康安比起劉墉尚欠老成,奴才——” “你不必辭,朕心里公道毫無偏私。朕看福康安比你當初攻黑查山時還要強些。”乾隆笑著起身,適意地在地下踱著步子,徐徐說道,“國家缺人才,不能拘于一格。看準了的,該提擢的不要猶豫,昔日圣祖時高士奇一日七遷,張廷玉也是部曹小吏一下子進上書房的。你們當宰輔的要有點膽略器量。”他看了看窗外,“天色還早,傅恒跟朕出去走走。”說罷便出來。站在鐵牌下的和珅見他們出來,本來彎著腰,就勢兒打下千兒行禮,卻沒敢說話。 軍機房里的阿桂有點奇怪,見紀昀掏煙要抽,笑道:“主子一向坐功最好的,今兒像有點坐不住似的。”紀昀笑道:“坐了一個時辰了。方才議到我的差使,皇上博引旁證,說了《左傳》說《史記》,又講《楚辭》——那都是皇上近來讀的書。阿桂你怎么就不曉得附和幾句?我猜皇上心里不很歡喜呢!”阿桂嚇了一跳,忙道:“我是個帶兵的出身,雖讀了幾本子書,哪能在主子跟前逞能呢?主子也不犯著為這個不高興。”紀昀笑道:“不是為這個。他猜劉統(tǒng)勛來,劉統(tǒng)勛沒來!你沒瞧見,傅恒來時他多高興!”阿桂這才堪堪明白了,忙道:“我們也出去,問問劉統(tǒng)勛在哪里,能來就叫來他。不過,主子未必那么小心眼的。”“你想到哪里去了!”紀昀笑著起身,一邊向外走,口中說道,“主子是擔心劉統(tǒng)勛身體不好。劉統(tǒng)勛但有一口氣,必定掙扎上朝的……”這么一說,阿桂倒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地一笑,和紀昀廝跟著出來。交待守門太監(jiān)了幾句,便向隆宗門踅去。 景運門這邊傅恒默默跟著乾隆,他不知乾隆單獨叫自己出來什么事,乾隆不說,也不好問,只好亦步亦趨在后邊,心里設(shè)計乾隆問話題目如何應(yīng)答。 “方才站在軍機處門口的那人你認識不認識?”乾隆許久才道,“他叫和珅?” 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問,傅恒頓時一愣,忙道:“奴才不熟悉,只知道他叫和珅。好像是阿桂薦上來的。” “不是,是和親王薦的。”乾隆微微一笑,“說是十九歲,朕看還要小一點。”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