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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執迷-《寒山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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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凐到底有沒有夢見衛曦洛元秋無從得知,但數月之后,她離開斗淵閣,重新來到山頂。

    衛曦在明宮前撫琴,兩人相隔一座石橋,二載未見,墨凐身形高了不少,衛曦卻是一如從前,與二人初遇時相差無幾。

    墨凐靜待她一曲撫畢,方開口道:“看來你已經預料到了,你應知我為何而來。”

    衛曦隨手一撥琴弦,淡然道:“國有國運,并非人力所能挽。命數使然,大廈將傾,再如何力挽狂瀾也于事無補,你解不了萬民倒懸之危,濟不了蒼生涂炭之災。”

    墨凐閉了閉眼,像是在忍耐著什么,緩緩道:“這些日子里,我仿佛能聽見從海上傳來的哭聲,從未有一日停止。你所說的這些話,我也不止一次在心底對自己說過。但我做不到視而不見,做不到無動于衷。”

    衛曦沉默半晌,抬頭看了她一眼,平靜道:“明知無用,你還是決意要這么去做?”

    墨凐深吸一口氣,眉宇間浮現出暴戾之色,勉強壓抑住心中怒意道:“你不是也一樣嗎?明明可以離開,依然選擇留在了這里。為了什么?懷念故國,不舍師門,抑或是為了長生不老……”

    不等衛曦開口,墨凐大步走過石橋來到她面前,半跪在琴旁:“你救了我一命,我把這神兵取出還給你,我們之間便再無虧欠。”

    她面色蒼白,言罷展開右手,托著一枚泛著紫光的珠子在手間。卻見她掌心傷痕累累,新舊相疊,一看便知不是一日而成。

    墨凐避開衛曦的目光,深吸一口氣道:“原物奉還。”

    兩人相距不過咫尺,衛曦沒有去取那枚珠子,輕輕碰了碰墨凐掌心的傷,她的目光幾不可察黯了些許,道:“疼嗎?”

    墨凐對上她明澈的眼睛,一時如陷夢中,怔然看了她片刻,才回過神來,猛然起身后退半步,低聲道:“別這么看著我!”

    她的神情滿是痛苦掙扎,心事重重,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對眼前人一一道明,最后卻一語不發。

    衛曦拾起那枚珠子,輕輕握在手心,道:“離開這里以后,就再也不能回來了,你當真想好了嗎?”

    墨凐的目光再度靜了下來,望向她道:“我早已想好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再回來了。你的國人早已死去,你守著的無非是一座孤墳,縱然千年萬年不死不滅,也不過是游蕩在其中的孤魂野鬼。但我的國人還在,他們的哭聲穿過海波到我耳邊。我和你不同,哪怕有一線希望我也會去挽回,我絕不會……絕不會像你一樣,只知枯守,到事無可挽之際才知道后悔!”

    衛曦垂下眼眸,道:“看來你去意已決,我說什么你都不會聽。既然是這樣,我也不會阻攔,你順心而為便是。”

    她頓了頓又道:“只是你再也無法返回此地,而我這次進入白塔后也不會再離開,此番別后,或許此生都難再相見了,你我師徒之誼亦止于今日。”

    “我還有一問,”墨凐抿了抿唇,艱澀道:“你從海中救起我,又收我為徒,傾盡一切傳授我法術,僅僅是因為我是岳成式的后人,因為我手中這把神兵?”

    她緊盯著衛曦,想從她臉上看出什么,衛曦依舊平靜,坦然道:“我授你術法,起初是為了你手中的神兵。沒想到變故突起,我不得不擇選一位守塔人來接替我。但我所屬意的人選遠在萬里之外,下落不明……兩相抉擇,你手握神兵,稍作教導一番,勉勉強強也能入眼。”

    衛曦繼續道:“等你接任我成為新的守塔人,領悟這北冥六州十八地奧妙無窮無盡之后,你自會明白,人與這浩瀚天地相比是何其渺小;你往日所執著的一切,也不過是泡影浮漂。世如流沙,愛憎別離,生老病死都是常事;百代興亡,枯榮更迭,本是在所難免。你會長生不死,最后魂歸于天道,這樣難道不好嗎?你覺得此處是牢籠,怎知離開之后,不會受困在另一個牢籠之中?”

    她此時所言字字句句都與衛鈞說的相差無幾,墨凐雖是失望,仍是道:“你明知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衛曦一靜,道:“如你所想,我在你身上施下法術,暫時蠱惑了你,是為了讓你能更加信任我。沒想到你誤以為自己對我生出了戀慕之心,那其實并非你的本意。”

    “夠了!”墨凐面上血色盡褪,眼瞳深處如覆冰霜。她的語聲輕卻堅決,道:“此去無論生死,只愿你我再也不相見。”

    見衛曦眉心緊擰朝自己看來,墨凐心中竟有種刀割般的殘忍快意,她向山下走去,即使知道衛曦就在高處看著自己,也始終沒有回頭。

    她離開之后,衛曦望著手中那枚珠子怔然良久,最后將它收進了懷中。

    “何不索性對她說出實情?”

    一人自暗中現身,一襲灰衣風塵仆仆。那笠帽下眸光凜然,赫然是消失多年的應常懷。

    “她此時的境遇,皆因我而起。”衛曦答道,“起先我為她算了一卦,她此生運際順風順水,本該坐享富貴太平一世,當與修行無緣。如果不是我一念之差,將她引入此途,她的命數也不會因此扭轉。”

    應常懷道:“她確實與大道無緣……你算到了什么?”

    衛曦將琴放在一旁,雙目化為銀白,喃喃道:“我看到了她的結局,在白塔傾覆之時,她從塔上一躍而下,最后葬身在海眼之中。或許正是因為我與她之間糾纏太深,這才影響了她的命數。但未來也非是定局,變數累積,因果之力自會扭轉。若是永不相見,她也許便不會走上這條死路。”

    應常懷沒有說話,手腕驀然一動,又一人從身后踉蹌走出。因雙手被繩索所縛,這一扯讓他重重撲倒在地。

    他聞言瘋了一般大笑起來:“我真是愚蠢,原來你都知道!是你故意讓我離開北冥……我能得到那面鏡子,也定然是你的安排!這一步步都在你的預料之中,可笑我竟成了你手中的棋子而不自知!”

    衛曦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當然知道你要做什么,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說起來還要多謝你,如果不是因為你找不到對我下手的機會,只能另辟蹊徑,轉而對她種下了鏡術,她也未必會想要離開,說不得還要另費我一番工夫。”

    衛鈞譏笑道:“好!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們都在你的股掌之中!可你這般千算萬算,是否曾料到這次自己也栽了進去?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此時因情障心境動搖!哈哈哈哈,你竟也會因旁人而動心,生出了情障,真是功虧一簣……”

    衛曦不置可否,道:“像你這種躲藏在陰影中的人,終其一生都在恐懼中逃避死亡,不敢見天日,有許多事,想來也不會明白。”

    她微微一抬手,衛鈞便再難開口,轉瞬間暈了過去。

    應常懷忽道:“白塔上究竟藏了什么,為何它的力量會變得如此強大,竟然到了驅使海水吞噬土地,向岸上肆虐的地步?”

    衛曦道:“那是一股從海眼誕生出的至惡之力,如今天下大亂,國與國之間連年征戰,致使怨氣叢生,反過來助長了它的威勢。如果放任它再這么下去,四海之水遲早會淹沒大地。”

    應常懷道:“你想封印了它?”

    “這一弓一劍原是為此所鑄,也是開啟白塔的鑰匙。”衛曦答道,“沒想到那時正值古越傾覆,這弓與劍被人倉促取出,用以抵御外敵,卻仍未挽回覆沒的結局。”

    二人望向遠處那座潔白的高塔,衛曦道:“當年功敗垂成,只差最后一步便能登頂將其封印,卻也無意中削弱了它的力量。這數百年來倒是安然無恙,若不是戰亂四起,它也不會變成如今這樣。親眼看它又強大起來卻無能為力,我實是有負師父所托。”

    她低柔的語聲中透出不可回轉的果決,應常懷想了想道:“這塔很高,要我陪你一起上去嗎?”

    衛曦笑道:“那倒不必了,這是我的職責所在。何況我早已算到我的歸期將近,入塔在所難免,并非是一時意起。”

    應常懷道:“這人方才說你生出了情障,但白塔上幻象重重,你若想登頂,豈非是……”

    衛曦手中握著珠子,微微一笑:“不是情障。”

    “……”

    她眼眸中浮現出溫柔之色,悠然道:“你且當作那是一片心意罷。”

    .

    太初十六年,陳軍勢如破竹一路南下,輕取魏國七座城池,十萬兵馬圍困魏國國都絳城數日,隨后傳來了魏王在宮中暴亡的消息。當夜丞相命人開啟城門,手捧玉璽披發跣足而出,以示向陳帝臣服。

    陳國大軍而后長驅直入,在絳城中搶掠屠戮,滿載而歸,甚至一把火燒了魏王的聆音臺。那火光映亮天幕,足足燒了三日,就此向世人宣告魏國滅亡。

    至此兵戈止息,陳國終于統一六國。

    但亡國之恨不是一朝一夕能淡忘的,太初十八年,被陳國最先納入版圖的真國人因不滿密教‘異神皆除’燒毀觀宇一事,暗中在華遲聚集,率先發動叛亂,隨后和月與宋兩地皆有反抗陳軍之事傳來,雖先后被鎮壓,但亦有消息傳出。及至太初十九年,陳帝命四萬勞工向西鑿山通海,沿途死傷無數,徹底激起了魏人的反抗之心。

    太初二十年,一魏國貴族以復國為名召集昔日部下組建了一支軍隊,誓與陳軍抗爭。之后一連處決了數位駐守于絳城的陳國官員,將其尸首倒吊在城樓之上。此舉令陳帝大怒,命將士率大軍入魏地平叛,大肆搜捕參與叛亂之人,告發者賞金百兩,叛黨在鬧市斬首示眾,以作警示。

    在陳軍的猛烈攻勢之下,魏地人心潰散,時有畏戰私逃者。終于在太初二十二年,陳軍將叛軍殘余勢力圍困于天盈山。

    .

    林間昏昏暗暗,透過葉片縫隙可見陰云沉沉的天空,雨水從高處接連落下,噼里啪啦打在葉子上,那聲音時遠時近,讓人有些琢磨不定,心生煩意。

    大大小小的水洼從腳下延伸向密林深處,枯枝落葉沉在底下,像是海中沉船的殘骸。

    洛元秋仰起頭,望著那林葉間灑落的微光,感覺林葉上的雨水似在微微泛光。密林中枝椏緊連,那些或深或淺的綠在高處匯聚,相融相疊,如漩渦一般,不留意間看久了便會忘卻來時的路,迷失在這片繁茂的樹林中。

    “這雨就要停了,”她自言自語道,“他們人應該就在這附近才對。”

    那點雨水從她指縫間浸入,很快雨聲消失了,林中又恢復了寧靜。大雨后深山幽寂,連鳥叫聲都不曾聽聞。

    洛元秋從斜坡滑下,倚著樹干暫緩下落之勢,片刻后她蹙眉向西望去,屏息凝神細聽。將背后所負之物轉到胸前,數息之后她落到坡底,順勢滾進樹叢中躲藏起來。

    就在她身影隱入叢中的瞬間,輕微的腳步聲隨即傳來,數名身著藤甲之人在林中快速穿行。他們腰間都佩著長刀,只有中間一蒙面人身背弓箭。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撥開寬闊的樹葉,隊尾那人不斷用枯葉覆蓋住腳印,眾人朝著樹林密集處走去。

    不過多時他們到達后山溪流旁,領隊逐一將人手安排下去,又留出幾人在四周警戒巡視,余下之人則在山石與陡坡的縫隙間生火歇息。

    領隊來到那背負弓箭之人的身旁,道:“殿下,雨停之后,今夜山間會起一場大霧。陳軍不擅在山中作戰,我們借此機會正好突出重圍,等到了泗鄴與蕭將軍匯合,他們就再也拿我們沒辦法了。”

    這縫隙靠近山體附近長滿了藤蔓,恰如一張密網,正好掩蓋住了洛元秋的身影。她放輕腳步朝前走去,尋著一個合適的位置潛伏下,從藤蔓枝葉間朝內窺視。

    只側坐那人并不答話,手覆在腦后解下面罩,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出現在火光下,是許久未見的墨凐。

    再次見到她,洛元秋不免有些恍惚。折下一片葉子在指間無意捻碎,她才想起來自己此時是‘應常懷’。

    事情還要從六年前說起。

    墨凐離開北冥之后,洛元秋原以為自己和景瀾還是會像從前一樣跟隨在她身邊,卻不知中途出了什么變故,她醒來之后發現自己再度成為了‘應常懷’,而景瀾則去向不明。

    洛元秋隨后靜下心來想了想,既然自己又變成了應常懷,那景瀾或許是去了麗陽,頂替趙郅靈去修神魂劍了。

    她只能安慰自己再等一等就好,便依照應常懷與衛曦的約定,留在北冥幫助她修補白塔下殘缺的法陣,并以手中飛光協助衛曦重新開啟白塔。

    沒想到這一晃便是六年過去了,法陣修復完畢的那日,衛曦隨手搖卦一占,意外占出了與墨凐有關的事,算到她如今大難當頭,正在生死邊緣徘徊。

    如此一來二人不能坐視不理,立即動身,前往魏地找尋墨凐的下落。

    魏國覆滅之后并入陳國版圖,為了便于管理,被劃分成幾塊重新命名,又強將數地百姓強遷向臨海人煙荒蕪之地,若有不肯離去者便縱火燒毀屋,逼迫他們遷離。洛元秋所見盡是慘狀,繁華的村鎮化為焦土,瘡痍滿目,風中回蕩著哀嘆聲,一路遍灑遷徙者的血淚。

    面對此情此景,衛曦愈發沉默,洛元秋也覺得十分不忍,忽然明白墨凐為什么一定要回來了。

    入山前洛元秋與衛曦分頭去尋找魏軍的下落,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被洛元秋先一步找到了,她在這山林中潛伏了兩天一夜,這才等到了他們。

    洛元秋仔細觀察了一番這周圍,見這支隊伍人困馬乏,負傷者近半,便猜測他們到達此地之前一定經歷了一場惡戰。

    墨凐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向洛元秋藏身之處看來,幸好洛元秋反應迅速,當即匍匐在地。她又轉過頭去,沉默片刻,撥了撥火堆道:“還剩下多少人?”

    那人答道:“昨夜渡河時未料到陳軍會伏擊在兩岸,兩萬人折損近半。秦將軍見殿下負傷,便領了六千人向西引開陳軍,命余下之人護送殿下入山。這一路上陳軍緊追不放,我們只剩下一千八百人了。”他見墨凐不為所動,語聲不自覺帶了幾分催促:“殿下應盡快拿定主意才是,若是留在山中等秦將軍回來,萬一陳軍又追了上來,那豈不是——”

    一道銀光刷然架上了那人脖頸,墨凐淡漠道:“這一路上陳軍為何能尋跡而來,總也甩不掉,想必其中緣故你心里清楚得很。我之所以與秦歷分開,就是懷疑隊伍中有內鬼,索性試探一番,沒想到你果然等不及上鉤了。怎么,做陳人的走狗出賣同袍,你也能夜夜安枕而睡嗎?”

    那人面露駭色,忙要辯解,脖頸下的劍鋒卻向前進了半寸,將他的話都堵了回去。劍尖上掛著一根赤繩,繩上所穿細珠已失了大半,墨凐道:“我從不無的放矢,陳人許諾了你什么?讓你以后能進密教,做個法僧?”

    劍身一轉,赤繩滑過劍鋒,從中斷裂,珠子立時落了一地。那人眼中流露出恐懼之色,或許是知道自己必死,又由懼轉怒,反倒鎮定下來,冷笑道:“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我只是不想白白去送死罷了,又能有什么錯!強如真、代兩國都不得不臣服于陳,魏國早已亡了,就憑我們這些殘軍敗將,如何能與陳軍抗衡?識時務者為俊杰,我不過是順勢而為。就算你今天殺了我,到底也難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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