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執(zhí)迷-《寒山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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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曦道:“斗淵閣里還保留著岳師制燈的手札,仿造一盞新的也還來得及。”
洛元秋沉默片刻,肅然起敬:“你不是符師嗎,沒想到你居然還會煉器。”
衛(wèi)曦道:“我當然不會,你手中的劍是折斷后重鑄的,我以為你會。”
“……”洛元秋道,“可我只會畫符,不會煉器。”
衛(wèi)曦笑道:“好罷,聽說煉器也不算很難,那就一起學罷。”
洛元秋無言以對,道:“怎么就不難了?若是做個飛鏢暗器當然不算難,但你看這燈,它像是尋常人能做得出來的嗎?”
衛(wèi)曦悠然道:“你不是尋常人,我也不是,不試上一試如何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呢?”
洛元秋很快被她說服,兩人前往斗淵閣翻閱前人手札,準備仿造一盞新的燈放在法陣中。
洛元秋起初信心滿滿,在斗淵閣呆了數(shù)月,炸毀了不知第幾個器爐后,連衛(wèi)曦也必須承認,她確實不太適合做除了畫符以外的其他事。
于是她從斗淵閣取出一件法器,讓洛元秋去六州十八地采集日月星光、雷火電閃,待其相融相合之后,注入燈盞中以作燈芯。
洛元秋早聽過北冥六州十八地的種種傳聞,但都比不上親身而往所見到的一切來得震撼人心。
入海七千里,傳說中的六州本是漂浮汪洋之上的一片廣闊土地,物產(chǎn)豐饒,奇珍眾多,由神人所治。在經(jīng)歷了天地分崩離析之變后分為六座島嶼,其中以蓬萊、瀛洲、方丈、流波四島為世人所知,另兩座則漂浮在海上不知所蹤。
據(jù)古越人所記載,這兩座島一名岱嶼一名員嶠。岱嶼處于冥海之上,浪譎波詭,后隨浪潮流向極北之地,沉入海中。相傳島中生有月樹,百年一開一謝,花為月華之精,華光明燦,瑩然生輝,落地即失。而員嶠則在冥墟,島上山如利刃,蘊育著雷火風芒,地勢險惡難測,去者少有歸還。
饒是洛元秋在這數(shù)年間見慣海上波濤,也差點被驚濤駭浪吞噬,葬身魚腹。若是沒有衛(wèi)曦借給她的巨龜引路,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這兩座島嶼。
至于那十八地,更是在人煙罕至的絕險之處。它們是十八座散落在海中的小島,隨意分布在大海中一片靜流里,遠望如夜空中的星子。那靜流看似尋常,卻連最輕的羽毛都無法承載,只有在無月無光的夜晚,水流會短暫降下數(shù)丈,露出水中的石墩,讓人得已進入此地。
洛元秋穿梭在這些地方尋覓星光時,無意中抬頭向天幕看了一眼,沒想到竟看到了極為奇異的景象。只見漫天繁星向東南墜去,新的星辰從漆黑的大海中升起。古越人稱之為星落,這往往昭示著人世間將迎來巨變。因星辰皆有定位,輕易不會變動,每當群星更迭的時候,便預示著往昔因果重新清算,世間萬象即將開始新的一輪循環(huán)。
洛元秋看不出新升起的星辰有什么變化,但她注意到在天穹東北方有顆極亮的星辰忽然變得黯淡,與它相對的是一顆小星——如果不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它的存在,但此刻它卻漸漸亮了起來,向著天空高處升去。
當時她并不明白那意味著什么,但這一幕卻深深印在了腦海中。時過境遷后,她回想起那一夜,才明白其中所隱藏的含義。
在海上漂流了近一年,洛元秋終于收集完重鑄燈盞所需的幾種光芒,攜帶法器重返斗淵閣。
再見到衛(wèi)曦,洛元秋發(fā)現(xiàn)她似乎又變得虛弱了許多,猜測或許是重新鑄造燈盞殊為不易,便不曾去深究細想。
衛(wèi)曦將法器中的光芒灌入燈盞中,又刻上符文,使其能運轉(zhuǎn)自如,如此又耗去數(shù)月。等到一年中月光最為明亮,能徹底照亮海底的那日,洛元秋取出舊燈盞點亮,與新燈盞一同放入陣眼中,準備開啟白塔。
洛元秋手按在祭壇上,召出青光,那光幾經(jīng)收束,逐漸凝結成一柄古樸的劍形。衛(wèi)曦也放下那枚珠子,紫光在她掌中幻化成一把長弓的模樣。
衛(wèi)曦道:“做好準備,劍與你的神魂相連,在開啟白塔之時你的神魂亦會隨之離體,萬不可掉以輕心,只需靜守心神于一念,便能回到軀體之中。”
洛元秋點點頭,盤膝坐在祭壇下。衛(wèi)曦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洛元秋只覺得身體驟然一輕,不受控制地向上飄去,仿若乘風而起。月光下云霧涌來緩緩包圍了白塔,海水翻騰,一時只聽海浪咆哮聲如雷鳴,燈盞柔和的光芒水紋般向外擴散,形成一道銀白色的光幕。剎那間祭壇四周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影子,朝著塔身叩拜祈求。有一人排眾而出,雙手捧著什么,朝塔下走去。
那些人的面容都十分模糊,洛元秋道:“這些人是……”
衛(wèi)曦道:“塵世間的幻影,沉醉于昔日的榮光中,故而流連于此不肯離去。”
無數(shù)景象紛沓而至,走馬燈般在洛元秋眼前飛快閃過。剎那間一片寂靜,祭壇上兩件神兵仿佛受到感應,青紫光芒化為一道光束,直向白塔奔去!
清脆的破裂聲傳來,仿佛寒冰層層碎裂,繼而云霧都朝著一個方向涌去。洛元秋忍不住屏住呼吸,發(fā)現(xiàn)那渾如一體的潔白塔身多出了一道縫隙。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那縫隙向兩側(cè)擴張,漸漸出現(xiàn)如門洞大小的入口,無論是猜想中的幻象還是鬼影都不存在。洛元秋剛想開口,卻聽見悠長的鐘聲從高處響起,一聲未絕另一聲又接連落下,如海潮般絡繹不絕,四方海幕亦為之震蕩!
海眼中風暴聚集,電光雷霆亦隨之降下。只見清透的水流從高處落下,卻是靜無聲息。洛元秋曾聽景瀾說過,世間的海水與天上星河皆匯聚于此,一同落入這無窮無盡的海眼之中。若是有人不慎掉了下去,將會在下墜的過程中漸漸老去,及至身死魂消,也永無到底的一天。
“時候到了。”衛(wèi)曦仰望著高處,風雷響震聲伴隨著洪鐘聲而至。她眼中映著漫天雷霆,道:“這盞新鑄的燈留給你,我會帶著舊的進塔。”
看著她向陣眼走去,洛元秋忽覺異樣,那燈盞光芒中竟有一絲赤色,隨后光色驟然一變化為血紅,血潑般從陣眼向四周蔓延,很快覆蓋了整座法陣!
月光也被徹底遮蓋住了,入目仿佛盡被鮮血浸透。那圍繞在白塔四周的影子在紅光下轉(zhuǎn)為白骨骷髏,發(fā)出夢囈般的呢喃聲,一雙雙骨手高舉而起,不斷向祭壇伸來,像要索取著什么。
祭壇下傳來詭異的笑聲,血光凝結出一道人影,他踩過萬千骨手,仿佛行走在連綿不絕的海浪之上,面帶得色,注視著衛(wèi)曦道:“我還以為你真的已經(jīng)修煉得無情無欲什么也不在乎了,沒想到你為了強行更改那人的命數(shù)傾盡全力。你明明已經(jīng)心魔纏身,還敢把愈心燈送了出去,真是愚蠢極致!”
“你口口聲聲勸旁人要放下執(zhí)念,到底是誰放不下,這算不算是另一種因果循環(huán)?”
衛(wèi)曦身周血霧涌動,胸口被一道白光所貫穿,她道:“原來你早就掙脫開了禁制,只是為了等待今日。”
“也是你自顧無暇,否則怎么會如此輕易的被我瞞了過去?”衛(wèi)鈞手持一物扔在地上,是柄斷劍,在斷裂之處閃爍著如淬毒般的幽藍絲光。他冷冷道:“此物是我特地為你而準備的,你一定想不到吧,鑄造它的所需之物,便是取自你軀殼中的灰燼!”
衛(wèi)鈞說完狂妄一笑,身形一閃掠至祭壇前,向天張開手臂。登時電光如龍劈向法陣,那盞新鑄的燈上驀然裂開,光點如螢火飛溢而出,向白塔中涌去。
陣眼中失去了一盞燈,平衡被破壞,力量不斷外泄,法陣開始變得搖搖欲墜。衛(wèi)鈞見狀笑道:“你不是最擅占算,不如現(xiàn)在也為自己算上一卦。”ggdown8
洛元秋聽他一說,才明白衛(wèi)曦是為了救墨凐才變得這般虛弱,原來扭轉(zhuǎn)命數(shù)并非如她所言的那般輕描淡寫。她見衛(wèi)鈞伸手拿起祭壇上的珠子,弓影瞬間消失,立刻上前想要奪回,卻忘了此時自己不過是離體的神魂,還未回到軀殼中,霎時抓了個空,整個人穿過了祭壇,什么也觸碰不到。
她不由急切起來,幾次撲向雙目緊閉的軀殼撲去,卻屢試屢敗,越是焦急越無法讓神魂回到身體中。
洛元秋心急如焚:“他拿走了弓!怎么辦,我回不去了!”
衛(wèi)曦幾不可察地向她搖了搖頭,泰然自若道:“我的命倒用不著去算,早已成定局,而你就不一樣了。”
她似乎并不在意傷勢,隨手憑空一拈,從那盞舊燈中取了一縷光束在手,道:“都說人死前的卜算最為準確,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結局又待如何?”
那光仿若流動的水,在她掌心上分散相融,那一刻洛元秋真切感受到了因果之間那無與倫比的強大力量。時間仿佛就此停止,衛(wèi)曦像托起那團光,不知她看見了什么,竟露出驚訝的神色,繼而笑道:“原來如此,早一步晚一步,都是殊途同歸。你苦苦掙扎,妄圖避死求生,最終也只是在日影下茍延殘喘,無法擺脫這無休止的輪回。”
衛(wèi)鈞神情陰晴不定,握住珠子緩緩道:“別再裝神弄鬼了,沒了這燈盞,我看你怎么對付白塔里的那些虛妄幻象!你不是一直想結束這一切嗎,我毀了你的軀殼,正好送你一程。只要你神魂消亡,我就能立刻擺脫誓約的牽制……”
他的眼中現(xiàn)出貪婪之色,“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妙,只要我想,權勢與財富頃刻間便能牢牢握在手中。我耗費苦心修行可不是為了在這廢墟中白白等死的!也罷,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明白長生究竟是為了什么!”
他身后的影子漸漸扭曲成了妖異古怪的形狀,如同一個巨大的繭,有什么極為可怕的東西即將沖破束縛。
“哦?”衛(wèi)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動聲色道:“何以見得呢?”
言罷她揮手一甩,光芒收攏,剎那間如利箭疾射而出。衛(wèi)鈞轉(zhuǎn)身去奪祭壇上的長劍,不料剛一觸碰到青光就立刻被劍意所傷,驚怒之余才發(fā)現(xiàn)祭壇側(cè)方尚有一人在,憑空抽出一柄血劍朝洛元秋斬去!
洛元秋感覺青光像在呼喚自己,下意識上前把它握在了手中,瞬時天旋地轉(zhuǎn),神魂歸位,在衛(wèi)鈞劍鋒逼至眼前時召回青光劍,劍嘯聲中青光暴漲,一劍橫掃而過將血劍震裂!
洛元秋怒喝道:“滾出去!”
這一劍去勢未消,緊接著又一劍劈下,硬生生將衛(wèi)鈞擊飛,落入白骨堆里。劍勢破開了血光,八方風卷如云,瘋狂涌入法陣,隨著洛元秋劍落時蕩清了祭壇下的白骨。
呢喃聲截然而止,只見磷光飛散,往日景象漸漸消失。衛(wèi)鈞從地上艱難爬起,仿佛難以置信:“是你……”他旋即想要學著衛(wèi)曦召出弓,但珠子里流動的紫光卻毫無變化。
煙塵散盡,洛元秋倒提長劍正要躍下祭壇,余光瞥見衛(wèi)曦跪坐在地,身形委頓,想也不想朝她奔去。
見她似乎極為虛弱,洛元秋不敢伸手去攙扶,只得收了劍道:“你怎么樣了?”
衛(wèi)曦按住胸膛,越過她的肩頭朝白塔看去,道:“門就要關了。”
“什么?”洛元秋一怔,轉(zhuǎn)過身去,塔下的那道門洞果真在緩慢合攏,她不由道:“你都這樣了,還想要進塔?”
忽有撲翅聲從身后響起,一只黑鴉雙翅裹著血霧向遠處飛去,洛元秋心知衛(wèi)鈞要逃,但顧及衛(wèi)曦沒有追去。
衛(wèi)曦道:“我已經(jīng)等了很久,為的就是今日,幫我把燈拿來吧。”
洛元秋深吸一口氣,往陣眼一看,卻發(fā)現(xiàn)陣眼中只有一盞破碎的燈,另一盞舊燈卻不翼而飛了。
一定是方才衛(wèi)鈞趁她不備偷走了燈盞,洛元秋心中異常懊惱,只能提著那盞破燈來到衛(wèi)曦身邊,道:“只剩這一盞了,另一盞被他帶走了。”
衛(wèi)曦平靜道:“想來命中注定如此,你不必過于自責。”
她捧著燈盞,卻見一點銀光從裂縫中飄出,如雪花般落在掌中,綻放出溫和明亮的光芒。衛(wèi)曦笑道:“你看,到底天無絕人之路,還有這一點星芒留下,也足夠我到達塔頂了。”
洛元秋搜腸刮肚,想勸她干脆別進塔了。衛(wèi)曦像聽見了她的心聲,微笑道:“你來到他鄉(xiāng)已久,這趟旅途艱難重重,也快到了離開的時候。”
洛元秋心神猛然一震,不知她說的是應常懷還是自己,無端有種被看透的心虛感。
衛(wèi)曦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間描畫片刻,道:“多謝你陪我走到這里,恩情無以為報,這道命符我潛心繪制了許多年,現(xiàn)在就送給你了。”
符師各有所擅的符法,卻只有一道命符,乃是集其畢生心血而成,向來是由師父臨終時傳給弟子。洛元秋不明白衛(wèi)曦為何會把這道命符交給自己,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銀光已經(jīng)沒入手中,道:“這是什么符?”
衛(wèi)曦道:“漫漫無涯,無止無境,這是一道水符。你在符術上已至大成,還望這道符能助你一臂之力,更進一步。”
洛元秋沉默片刻,忍不住問:“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所指之事自然是為墨凐扭轉(zhuǎn)命數(shù),衛(wèi)曦道:“有時候,我在她身上好像看見了過往的自己,但我知道,她與我全然不像,所選擇的路也不一樣。在這一切已成定局以后,我時常想著,如果那時候我沒有跟隨師父留在這里,那會不會是另一種結局?”
“但我已經(jīng)無法再去抉擇了,不過看到旁人拼盡全力,就總會想到當初的自己。”衛(wèi)曦雙目清亮,溫聲道,“這是原本是我心中放不下的念頭,竟不知不覺成了執(zhí)念。”
洛元秋道:“我想過了,也許我們把這座法陣修好,還能維持幾十年的平衡,你不用現(xiàn)在就進塔。”
衛(wèi)曦輕輕松開手,微光流轉(zhuǎn),朝白塔飛去,她笑道:“只有弓劍同在才能打開白塔,現(xiàn)在弓被衛(wèi)鈞帶走,他一定會躲藏起來不讓人找到。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錯過了今時今日,下一次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你看,我還有這一點星光,這就已經(jīng)足夠。”
悠長空靈的鐘聲再度傳來,衛(wèi)曦離開祭壇,向著云霧深處走去。洛元秋情急之下道:“你不等墨凐回來了嗎?你和她之間還有約定,如果她回來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怎么辦?”
衛(wèi)曦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解下腰間螺笛放在地上,道:“你說的對,勞煩你再幫我做一件事。她不問則已,倘若問起我的下落,就告訴她,我從白塔離開后,去了池中寺。我猜依她的性子,必會向你追問,你告訴她,如果她想見我,就到池中寺找我吧。”
這名字頗有些耳熟,洛元秋依稀像是聽過,道:“那是什么地方?”
鐘聲遠去,云霧從四面漫來,白塔下的門洞如初開時,只留下一道一人可過的縫隙。衛(wèi)曦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微微茫茫:“一個永遠也不會被人找到的地方。”
洛元秋追了上去,卻有越來越多的云霧飄近,有意將她與衛(wèi)曦分隔開來,很快她就在霧氣中迷失了方向,不知該向何處,只能被迫停下前進的腳步。
等霧氣散去,白塔身周再度泛起柔和的光亮,塔身門洞閉合,塔下已不見衛(wèi)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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