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交叉小徑的花園 《交叉小徑的花園》是南美的博爾赫斯一篇帶有科幻色彩的小說,主人公是一個中國人。作者在小說中不開了一張時間的網(wǎng),它的網(wǎng)線相互接近、交叉、隔斷,或者幾個世紀(jì)毫不相關(guān),包括了一切的可能性。我們并不存在于這種時間的大多數(shù)里:在某一些里,您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另一些里,我存在,而您卻不存在…… 博爾赫斯被稱為“圖書館作家”,他在書齋和圖書館中度過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安靜的、迷宮般的圖書館與外面紛亂的現(xiàn)實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令人惶惑。而書本的世界又可以讓人展開想象,穿越時空,任意遨游。這不能不增加作者內(nèi)心的迷惑,生出“此身何在、此身為誰”的疑問。現(xiàn)代科學(xué)知識能夠解釋許多問題,卻始終無法解釋人對于自身命運的迷惑,停止人對時間、空間、永恒的追問。 在博爾赫斯在看來,時間是宇宙唯一的魔法師和主宰。因此,他力圖建立一種宇宙圖式,一座用文字和幻想構(gòu)建的、時間的迷宮,小說《交叉小徑的花園》正是這一觀念的集中體現(xiàn)。從表面上來看,這很似一篇間諜小說,它講述了一戰(zhàn)期間在英國為德國當(dāng)間諜的主人公余準(zhǔn)在同伴被捕、自己被追殺的情況下,為了把重要情報告知德國上司,而不惜殺死漢學(xué)家艾伯特的經(jīng)過。故事的講述又以余準(zhǔn)被捕后獄中供詞的方式展開,且以歐洲戰(zhàn)爭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的推遲為切入點,引人入勝。但作者真正的意圖卻在于闡述自己的時間觀念,所講的故事,只不過是自己的時間觀念的一個例證,閱讀時應(yīng)明確這一點,并體會“交叉小徑的花園”的多重含義。 以下是這篇小說的摘錄,小說很短,但意味深長 小徑分岔的花園 ——獻給維多利亞·奧坎波 利德爾·哈特寫的《歐洲戰(zhàn)爭史》第二百四十二頁有段記載,說是十三個英國師(有一千四百門大炮支援)對塞爾一蒙托邦防線的進攻原定于1916年7月24日發(fā)動,后來推遲到29日上午。利德爾·哈特上尉解釋說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大雨,當(dāng)然并無出奇之處。青島大學(xué)前英語教師余準(zhǔn)博士的證言,經(jīng)過記錄、復(fù)述、由本人簽名核實,卻對這一事件提供了始料不及的說明。證言記錄缺了前兩頁。 ……我掛上電話聽筒。我隨即辨出那個用德語接電話的聲音。是理查德·馬登的聲音。馬登在維克托·魯納伯格的住處,這意味著我們的全部辛勞付諸東流,我們的生命也到了盡頭——但是這一點是次要的,至少在我看來如此。這就是說,魯納伯格已經(jīng)被捕,或者被殺。在那天日落之前,我也會遭到同樣的命運。馬登毫不留情。說得更確切一些,他非心狠手辣不可。作為一個聽命于英國的愛爾蘭人,他有辦事不熱心甚至叛賣的嫌疑,如今有機會挖出日耳曼帝國的兩名間諜,拘捕或者打死他們,他怎么會不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感激不盡呢?我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可笑地鎖上門,仰面躺在小鐵床上。窗外還是慣常的房頂和下午六點鐘被云遮掩的太陽。這一天既無預(yù)感又無朕兆,成了我大劫難逃的死日,簡直難以置信。雖然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雖然我小時候在海豐一個對稱的花園里待過,難道我現(xiàn)在也得死去?隨后我想,所有的事情不早不晚偏偏在目前都落到我頭上了。多少年來平平靜靜,現(xiàn)在卻出了事;天空、陸地和海洋人數(shù)千千萬萬,真出事的時候出在我頭上……馬登那張叫人難以容忍的馬勝在我眼前浮現(xiàn),驅(qū)散了我的胡思亂想。我又恨又怕(我已經(jīng)騙過了理查德·馬登,只等上絞刑架,承認(rèn)自己害怕也無所謂了),心想那個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自嗚得意的武夫肯定知道我掌握秘密。準(zhǔn)備轟擊昂克萊的英國炮隊所在地的名字。一只鳥掠過窗外灰色的天空,我在想象中把它化為一架飛機,再把這架飛機化成許多架,在法國的天空精確地投下炸彈,摧毀了炮隊。我的嘴巴在被一顆槍彈打爛之前能喊出那個地名,讓德國那邊聽到就好了……我血肉之軀所能發(fā)的聲音太微弱了。怎么才能讓它傳到頭頭的耳朵?那個病懨懨的討厭的人,只知道魯納伯格和我在斯塔福德郡,在柏林閉塞的辦公室里望眼欲穿等我們的消息,沒完沒了地翻閱報紙……我得逃跑,我大聲說。我毫無必要地悄悄起來,仿佛馬登已經(jīng)在窺探我。我不由自主地檢查一下口袋里的物品,也許僅僅是為了證實自己毫無辦法。我找到的都是意料之中的東西。那只美國掛表,鎳制表鏈和那枚四角形的硬幣,拴著魯納伯格住所鑰匙的鏈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用處但是能構(gòu)成證據(jù),一個筆記本,一封我看后決定立即銷毀但是沒有銷毀的信,假護照,一枚五先令的硬幣,兩個先令和幾個便士,一枝紅藍鉛筆,一塊手帕和裝有一顆子彈的左輪手槍。我可笑地拿起槍,在手里掂掂,替自己壯膽。我模糊地想,槍聲可以傳得很遠。不出十分鐘,我的計劃已考慮成熟。電話號碼簿給了我一個人的名字,唯有他才能替我把情報傳出去:他住在芬頓郊區(qū),不到半小時的火車路程。 我是個怯懦的人。我現(xiàn)在不妨說出來,因為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個誰都不會說是冒險的計劃。我知道實施過程很可怕。不,我不是為德國干的。我才不關(guān)心一個使我墮落成為間諜的野蠻的國家呢。此外,我認(rèn)識一個英國人——一個謙遜的人——對我來說并不低于歌德。我同他談話的時間不到一小時,但是在那一小時中間他就像是歌德……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我覺得頭頭瞧不起我這個種族的人——瞧不起在我身上匯集的無數(shù)先輩。我要向他證明一個黃種人能夠拯救他的軍隊。此外,我要逃出上尉的掌心。他隨時都可能敲我的門,叫我的名字。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對著鏡子里的我說了再見,下了樓,打量一下靜寂的街道,出去了。火車站離此不遠,但我認(rèn)為還是坐馬車妥當(dāng)。理由是減少被人認(rèn)出的危險;事實是在闃無一人的街上,我覺得特別顯眼,特別不安全。我記得我吩咐馬車夫不到車站人口處就停下來。我磨磨蹭蹭下了車,我要去的地點是阿什格羅夫村,但買了一張再過一站下的車票。這趟車馬上就開:八點五十分。我得趕緊,下一趟九點半開車。月臺上幾乎沒有人。我在幾個車廂看看:有幾個農(nóng)民,一個服喪的婦女,一個專心致志在看塔西倫的《編年史》的青年,一個顯得很高興的士兵。列車終于開動。我認(rèn)識的一個男人匆匆跑來,一直追到月臺盡頭,可是晚了一步。是理查德·馬登上尉。我垂頭喪氣、忐忑不安,躲開可怕的窗口,縮在座位角落里。我從垂頭喪氣變成自我解嘲的得意。心想我的決斗已經(jīng)開始,即使全憑僥幸搶先了四十分鐘,躲過了對手的攻擊,我也贏得了第一個回合。我想這一小小的勝利預(yù)先展示了徹底成功。我想勝利不能算小,如果沒有火車時刻表給我的寶貴的搶先一著,我早就給關(guān)進監(jiān)獄或者給打死了。我不無詭辯地想,我怯懦的順利證明我能完成冒險事業(yè)。我從怯懦中汲取了在關(guān)鍵時刻沒有拋棄我的力量。我預(yù)料人們越來越屈從于窮兇極惡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夫和強盜了;我要奉勸他們的是:做窮兇極惡的事情的人應(yīng)當(dāng)假想那件事情已經(jīng)完成,應(yīng)當(dāng)把將來當(dāng)成過去那樣無法挽回。我就是那樣做的,我把自己當(dāng)成已經(jīng)死去的人,冷眼觀看那一天,也許是最后一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臨。列車在兩旁的(木岑)樹中徐徐行駛。在荒涼得像是曠野的地方停下。沒有人報站名。是阿什格羅夫嗎?我問月臺上幾個小孩。阿什格羅夫,他們回答說。我便下了車。 月臺上有一盞燈光照明,但是小孩們的臉在陰影中。有一個小孩問我: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艾伯特博士家?另一個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說道:他家離這兒很遠,不過您走左邊那條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會找不到的。我給了他們一枚錢幣(我身上最后的一枚),下了幾級石階,走上那條僻靜的路。路緩緩下坡。是一條泥土路,兩旁都是樹,枝丫在上空相接,低而圓的月亮仿佛在陪伴我走。 有一陣于我想理查德·馬登用某種辦法已經(jīng)了解到我鋌而走險的計劃。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小孩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宮的中心院子的慣常做法。我對迷宮有所了解:我不愧是崔彭的曾孫,崔彭是云南總督,他辭去了高官厚祿,一心想寫一部比《紅樓夢》人物更多的小說,建造一個誰都走不出來的迷宮。他在這些龐雜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但是一個外來的人刺殺了他,他的小說像部天書,他的迷宮也無人發(fā)現(xiàn)。我在英國的樹下思索著那個失落的迷宮:我想象它在一個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動,被稻田埋沒或者淹在水下,我想象它廣闊無比,不僅是一些八角涼亭和通幽曲徑,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國組成……我想象出一個由迷宮組成的迷宮,一個錯綜復(fù)雜、生生不息的迷宮,包羅過去和將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牽涉到別的星球。我沉浸在這種虛幻的想象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處境。在一段不明確的時間里,我覺得自己抽象地領(lǐng)悟了這個世界。模糊而生機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時光,以及輕松的下坡路,這一切使我百感叢生。傍晚顯得親切、無限。道路繼續(xù)下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開兩支。一陣清悅的樂聲抑揚頓挫,隨風(fēng)飄蕩,或近或遠,穿透葉叢和距離。我心想,一個人可以成為別人的仇敵,成為別人一個時期的仇敵,但不能成為一個地區(qū)、螢火蟲、字句、花園、水流和風(fēng)的仇敵。我這么想著,來到一扇生銹的大鐵門前。從欄桿里,可以望見一條林**和一座涼亭似的建筑。我突然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難以置信;樂聲來自涼亭,是中國音樂。正因為如此,我并不用心傾聽就全盤接受了。我不記得門上是不是有鈴,還是我擊掌叫門。像火花迸濺似的樂聲沒有停止。 然而,一盞燈籠從深處房屋出來,逐漸走近:一盞月白色的鼓形燈籠,有時被樹干擋住。提燈籠的是個高個子。由于光線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打開鐵門,慢條斯理地用中文對我說: "看來彭熙情意眷眷,不讓我寂寞。您準(zhǔn)也是想?yún)⒂^花園吧?" 我聽出他說的是我們一個領(lǐng)事的姓名,我莫名其妙地接著說: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