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花園?" "小徑分岔的花園。" 我心潮起伏,難以理解地肯定說: "那是我曾祖崔彭的花園。" "您的曾祖?您德高望重的曾祖?請進,請進。" 潮濕的小徑彎彎曲曲,同我兒時的記憶一樣。我們來到一間藏著東方和西方書籍的書房。我認出幾卷用黃絹裝訂的手抄本,那是從未付印的明朝第三個皇帝下詔編纂的《永樂大典》的逸卷。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旋轉(zhuǎn),旁邊有一只青銅鳳凰。我記得有一只紅瓷花瓶,還有一只早幾百年的藍瓷,那是我們的工匠模仿波斯陶器工人的作品…… 斯蒂芬·艾伯特微笑著打量著我。我剛才說過,他身材很高,輪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他的神情有點像神甫,又有點像水手;后來他告訴我,"在想當漢學家之前",他在天津當過傳教士。 我們落了座;我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fā)上,他背朝著窗口和一個落地圓座鐘。我估計一小時之內(nèi)追捕我的理查德·馬登到不了這里。我的不可挽回的決定可以等待。 "崔彭的一生真令人驚異,"斯蒂芬·艾伯特說。"他當上家鄉(xiāng)省份的總督,精通天文、星占、經(jīng)典詮估、棋藝,又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他拋棄了這一切,去寫書、蓋迷宮。他拋棄了炙手可熱的官爵地位、嬌妻美妾、盛席瓊筵,甚至拋棄了治學,在明虛齋閉戶不出十三年。他死后,繼承人只找到一些雜亂無章的手稿。您也許知道,他家里的人要把手稿燒掉;但是遺囑執(zhí)行人——一個道士或和尚——堅持要刊行。" "崔彭的后人,"我插嘴說,"至今還在責怪那個道士。刊行是毫無道理的。那本書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匯編。我看過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過來。至于崔彭的另一項工作,那座迷宮……" "那就是迷宮,"他指著一個高高的漆柜說。 "一個象牙雕刻的迷宮!"我失聲喊道。"一座微雕迷宮……" "一座象征的迷宮,"他糾正我說。"一座時間的無形迷宮。我這個英國蠻子有幸悟出了明顯的奧秘。經(jīng)過一百多年之后,細節(jié)已無從查考,但不難猜測當時的情景。崔彭有一次說:我引退后要寫一部小說。另一次說:我引退后要蓋一座迷宮。人們都以為是兩件事;誰都沒有想到書和迷宮是一件東西。明虛齋固然建在一個可以說是相當錯綜的花園的中央;這一事實使人們聯(lián)想起一座實實在在的迷宮。崔彭死了;在他廣闊的地產(chǎn)中間,誰都沒有找到迷宮。兩個情況使我直截了當?shù)亟鉀Q了這個問題。一是關(guān)于崔彭打算蓋一座絕對無邊無際的迷宮的奇怪的傳說。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斷。" 艾伯特站起來。他打開那個已經(jīng)泛黑的金色柜子,背朝著我有幾秒鐘之久。他轉(zhuǎn)身時手里拿著一張有方格的薄紙,原先的大紅已經(jīng)退成粉紅色。崔彭一手好字名不虛傳。我熱切然而不甚了了地看著我一個先輩用蠅頭小楷寫的字: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默默把那張紙還給艾伯特。他接著說: "在發(fā)現(xiàn)這封信之前,我曾自問:在什么情況下一部書才能成為無限。我認為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循環(huán)不已、周而復始。書的最后一頁要和第一頁雷同,才有可能沒完沒了地連續(xù)下去。我還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間的那一夜,山魯佐德王后(由于抄寫員神秘的疏忽)開始一字不差地敘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一來有可能又回到她講述的那一夜,從而變得無休無止。我又想到口頭文學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傳,每一個新的說書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敬地修改先輩的章節(jié)。我潛心琢磨這些假設;但是同崔彭自相矛盾的章回怎么也對不上號。正在我困惑的時候,牛津給我寄來您見到的手稿。很自然,我注意到這句話: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guī)缀醍攬鼍突腥淮笪颍恍椒植淼幕▓@就是那部雜亂無章的小說;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這句話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時間而非空間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瀏覽一遍,證實了這一理論。在所有的虛構(gòu)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崔彭的錯綜復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chǎn)生了許多不同的后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小說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說,方君有個秘密;一個陌生人找上門來;方君決心殺掉他。很自然,有幾個可能的結(jié)局:方君可能殺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殺死,兩人可能都安然無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崔彭的作品里,各種結(jié)局都有;每一種結(jié)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點。有時候,迷宮的小徑匯合了:比如說,您來到這里,但是某一個可能的過去,您是我的敵人,在另一個過去的時期,您又是我的朋友。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頂?shù)陌l(fā)音,咱們不妨念幾頁。"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