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雪還在下。 已經兩炷香時間,雪滿枝頭如梨花爛漫,又像柳絮飛殘。 國子監,許多讀書人怔怔凝視著白茫茫的天地,又下意識遙望東南角一排排木屋,前年冬末,顧平安還借讀國子監,家貧寄居殘敗木屋,冬冷夏炎,貧瘠到一無所有。 可如今,他仿佛擁有整個世界。 有書生攤開掌心,感慨萬千: “大丈夫最純粹最極致的快意恩仇,莫過于此。” 昔日這座巍峨巨城將那個男人拋棄,無人挽留,今朝滿城同淋一場雪,無論是天潢貴胄還是貧苦無依的百姓,都似蜉蝣見青天。 “城中百姓宰殺自家母雞……”有監生迎著風雪,滿臉驚懼。 聞言者無不駭然。 “寥寥幾戶人家?”教習問。 “整個坊市,但凡被雪花治愈病疾,家家燉母雞湯。” 監生嗓音嘶啞,說話間風雪灌進嘴里,呼吸都綿長不少。 國子監一片死寂,人人面容僵硬,猶如雪中雕塑。 從古至今,都有關于“牝雞司晨,女子當權禍國”之謬言。 最先說這句話的迂腐大儒遭到幾位女俠客剝皮拋尸,但民間百姓只要對女性上位者不滿,譬如家族長輩或是江湖女掌門,都會諷刺一句母雞打鳴報曉,世間不祥之兆。 而今,百姓集體宰殺自家下蛋的母雞,其反抗意味不言而喻。 反抗誰? 念及于此,國子監讀書人不寒而栗。 天子腳下,大乾帝國的中樞,都開始喪失民心,何其可怕? 毋庸諱言,百姓是愚昧的,縱然顧平安在五里路上一拳接一拳,以身入局暗珠串連,但普通民眾壓根不懂,為生計奔波也無意去了解一個年輕人做到這個地步究竟有多么恐怖。 圣人說他舞弊了。 對,他就是舞弊了。 桂花宴第一天,圣人又頒布詔書說他叛國。 哦,真是沒有良心,世道這么好,你還要背叛大乾,再厲害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世事就是這般殘酷。 圣人口銜天憲統御萬民,她是十九州最有權勢的女人,她可以犯錯她可以永不低頭,她一道圣旨依然能招募良家男兒奔赴戰場,為萬家燈火出生入死:各州官吏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必須維護帝王權貴,也拼命抹黑顧平安。 但這場雪過后,言語蒼白無力。 百姓既愚昧又淳樸,是顧公子治好了他們的病患,是顧公子讓他們的孩子沖破玄關,這種恩情怎么忘卻? 顛倒黑白,只是徒費口舌。 幸于文景皇帝和先帝打下的基業,大乾世道挺好,但今天過后,百姓內心難免會涌現一個念頭,如果顧公子在,世道能不能更好? 畢竟一場雪都讓無數底層人士受益,往后肯定還有澤被蒼生的恩德,倘若顧公子停止布施,那他沒有錯,一定是皇宮里的圣人太過分了,一切都是圣人罪孽。 “這場雪扭轉了人心。” 諸多讀書人齊齊低頭,覆在地上的積雪就像沉沉壓在大乾王座的白色紙錢,只要他還活著,皇權遲早岌岌可危,女皇一錯再錯會付出最慘重的代價么? …… 皇城御道,首輔聞人守禮和輔臣蒲嵩并肩而行,步履蹣跚,途經朱雀門,一些官員伏闕死諫,哀嚎慟哭。 “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山銀山,最愚蠢的方法是拼命挖掘,盡情揮霍,沒想到還有更愚不可及的人,直接拋棄。” “有這樣一個黑白不分,稀里糊涂的天子在位,大乾社稷就只能烏煙瘴氣!” “圣人,您就不怕大乾太祖皇帝從皇陵里爬起來,辱罵您這個不肖子孫嗎?” “圣人昏庸無道,懇請太后垂簾聽政,暫代監國。” 幾個老邁官員面容枯槁,說著已然大逆不道。 他們都是先帝老臣,對社稷忠心耿耿,眼看著民心漸失,女皇再不幡然醒悟,先帝這一脈就斷絕皇位了。 “陛下登基以來,最大規模的動蕩。”蒲嵩雙目憔悴。 眼前這幾個老頭死諫圖名翻不起大浪,關鍵是民心,真到了皇帝圣旨不管用的時候,陛下的權力就到頭了。 聞人守禮臉色鐵青,恨聲道: “一個亟待粉碎的巨大障礙,為什么還不死!” “陛下別再想著什么帝王制衡術了,立刻增派朝廷精兵及大內高手,將顧平安的利益團體一鍋端掉!” 自古門閥世家都希望削弱皇權,不惜各種手段,皇權從山巔墜落深谷是他們樂見其成的,可顧平安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觀此獠行徑儼然要長街踏盡公卿骨,在階層之敵面前,皇權的威脅完全能置放一邊。 二人撣掉紫袍玉帶上的積雪,在宮婢的通稟中,走進兩儀大殿。 殿內,軒轅婉兒垂手而立,女帝站在御座后,冷漠盯著窗外,大雪溫度不及她鳳眸中的涼意。 她知道,這場雪是最極致的炫耀,她被羞辱得體無完膚。 “陛下……”蒲嵩小心翼翼開口。 “朕知道。”女帝面無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孽,導致京師子民這般怨恨她,甚至都集體宰殺母雞作無聲抗議。 “陛下,須盡快鏟除叛國者利益團體,不能讓他有調度資源的機會,還望朝廷摒棄黨派之爭,齊心協力對付社稷之敵。” 聞人守禮言辭懇切,他說得委婉,總之奉勸陛下別玩弄坐收漁翁之利的手段。 他提到了“調度資源”這四個字。 軒轅婉兒默然。 沒錯,如果不是北遷氏族提供了靈果、兇獸精血等神物,顧平安不可能一日破境。 這便是那個男人最恐怖的地方。 資源! 桂花宴之前,他只有公主府的支持,他顯得孱弱無助,必須在刀尖行走不能差之毫厘。 然而,一旦有了外部力量的馳援,他強勢地彰顯出自己的能力,毫無顧忌地招攬天下人心。 要知道,僅僅只是北遷氏族。 有朝一日,公主府真殺出一條血路,坐擁整個西蜀大地,一道命令如臂指使,屆時顧平安可怕至極。 倘若故事的一開始是美好圓滿,君臣信任沒有芥蒂,那…… 軒轅婉兒的念頭戛然而止,如果兩個字最是寡淡無味,時間的車輪永遠不會倒流。 “朕該如何控制輿論?”女帝問,聲音如常,更像是壓抑住一座火山。 殿內寂靜無聲。 如今殺幾個貪官轉移視線起不到半點作用,說難聽點,下罪己詔也顯得可笑,連神都城百姓都覺得女帝荒謬糊涂,這時候非常危險。 沒有補救措施,除非圣人也能締造一場雪,而且是更猛烈的暴雪,讓百姓受益頗豐。 連太祖皇帝都可望不可求,抱憾終身的神跡,今上更是天方夜譚。 驀然。 “朕決意開疆拓土!” 殿內響起斬釘截鐵的聲音。 “陛下……”聞人守禮雙眉緊鎖。 開拓哪里? 肯定不是北莽草原,大乾暫時沒有如此雄厚的國力,面對北莽,中原一直是防御姿態。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