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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西征-《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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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江淮原野。

    金紅交織的稻浪翻動著。

    廣袤的田野間,朝廷的詔令如同凜冽的秋風,吹動了這片土地。

    一支支由身著素色公服的官員和各地州縣吏員組成的清田隊伍,打破了鄉野的寧靜。

    他們肩扛著丈量田畝的木規竹繩,腋下夾著記錄田畝舊狀的魚鱗圖冊,跋涉在縱橫交錯的田埂間。

    官吏們目光如鷹隼,選定區域,隨即便有衙役將長長的準繩繃得筆直。

    “啪”一聲,繩索落地輕響。

    他們手持丈桿和測繩,在廣袤的田疇間來回穿梭,細致丈量土地尺寸。

    負責記錄的胥吏則盤腿坐在臨時搭建的木案前,埋頭于攤開的冊頁,筆尖蘸滿了濃墨,雙目緊緊盯著丈量數據與舊冊的比對,凡有出入之處,毫不留情地圈注上醒目的紅色。

    遠處目光所及之處,是那些被高墻、竹林環繞的鄉紳豪強莊園。

    往日高聳的大門,今被清田的隊伍不斷叩開。

    這一次他們早得了風聲,朝廷要以雷霆手段清田,先由江淮而始。

    這些養尊處優的地主們面皮緊繃,有人急切地揮舞著不知哪個朝代的發黃“祖契”,聲稱田產界線模糊不可辨;或強作鎮定地圍住官員,引經據典地狡辯。

    然而大勢不可阻擋。

    胥吏們散去后,又如群鴉回巢后回到朝廷派來的專使面前稟告,訴苦。

    但專使面色冷峻,猛地將一面黝黑沉甸、刻著“考成嚴紀”四個大字的青銅令牌高高舉起。

    “你們也不要為難本官,此乃朝廷明文?!?

    “此番清丈,關乎社稷賦稅根本,更是國朝革故鼎新之大計!爾等務須戮力同心,秉公執法!凡敢敷衍塞責、徇私舞弊者,考成簿上劣跡斑斑,必直達天聽,官路前程,盡付東流!”

    這令牌舉起后,下面的胥吏也不由咋舌。

    而曾與地方豪強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吏員,此刻也只能搖頭。

    在專使鷹隼般目光的逼視下,眾人再不敢有半分徇私之念,只能咬牙,將一本本賬冊上隱藏多年的“黑田”數字,一筆一劃,顫抖卻清晰地謄寫清楚上報。

    遠遠觀望的農戶們聚攏在田壟旁的古樹下。他們穿著襤褸的短襖,目光復雜地投注在豪門大院。

    “嘖嘖,看這陣勢,朝廷動真格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農佝僂著腰。

    一名讀書人道:“這回朝廷是鐵了心了?!?

    此刻田壟間,丈量的隊伍所過之處,繩尺如刀。

    地間的塵土被無數匆匆的腳步揚起。

    一冊冊新的魚鱗圖冊被勾注清楚,眾百姓看著每一次丈桿的精準落下,每一次繩尺的筆直繃緊,以及朱砂筆的不住落點。

    在農田不遠處,有一張大傘遮蔽著秋日。

    方才威風八面的專使正向尚書省主事周行己匯報。

    周行己聽了專使的匯報后,點點頭道:“很好,汝當知道報效朝廷,首當報效于司空!”

    “只要肯用心辦事,不怕得罪人,司空定會給你前途!”

    專使聞言沉聲道:“下官明白。要不是得罪人的事,以下官的出身,這差遣憑什么落到下官頭上。”

    周行己聞言笑道:“這才是司空愿意聽到的話,也是司空要的人!”

    周行己雖釋褐不過數年,但已滿是官場上的口吻。

    “日后仕途可期?!?

    而專使道:“下官辦事不為升官,只求百姓不再受豪強轉嫁田賦之苦,只要能為天下百姓的福祉盡力,致萬世太平,下官愿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周行己微微一驚仔細看去,似在辨認對方的話是不是真心。

    但見專使正色道:“下官是太學出身,乃橫渠門下,師從蕓閣先生(呂大臨)!”

    周行己當即露出欽佩之色道:“原來是橫渠門下,難怪有此風骨,失敬失敬?!?

    “但你放心,司空素來有功必賞!”

    這名專使抱拳離去。

    周行己目送對方離去,感慨道:“有這等人在,何愁橫渠先生宏愿不能達成,不能致萬世之太平!”

    “治國先治吏,先有治人才有治法!”

    “這便是司空的以義治國。”

    江淮清丈田畝有條不紊地進行,而天下各路皆看著江淮一路。

    朝廷言語紛紛,章司空如今威勢了得,當初熙寧元豐三令五申推行不下去的方田均稅法,竟在江淮推行下去了,以后倘若滅了黨項,則又當如何呢。

    ……

    大雨像匹脫韁的野馬,瘋狂抽打著遼國南京幽州府縱橫交錯的街巷。

    冰冷的雨水匯聚成渾濁的細流,沿著青石板的縫隙肆意奔涌。

    遼國巡騎鐵蹄濺起的水花,粗暴地潑濺在路旁縮著脖子避雨的攤販身上。

    整座城池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唯有城西北那座高聳的天寧寺塔,頑強地屹立在重重雨幕中。塔身十三層密檐在雨水的沖刷下,輪廓漸漸模糊。

    南院樞密使衙署內。

    新任樞密使的蕭撻不也——這位接替了名將耶律斡特剌,執掌南院大權的契丹重臣——端坐上首。

    前任因北阻卜叛亂聲勢浩大,已被國主耶律洪基緊急調往北院,擢為樞密使兼西北路招討使,正領軍在漠北的漫天風雪中與磨古斯苦戰。此刻蕭撻不也面前,坐著的是遠道而來的高麗使者金吳宗。

    金吳宗恭敬遞上國書。蕭撻不也一目十行地掃過,目光銳利如鷹隼。

    “大宋在登州日夜操練水軍,舟師器械皆備,聲勢頗壯……渡海北上之意,恐非空穴來風?故懇請大遼上國速速準備!”金吳宗言道。

    蕭撻不也放下國書道:“貴使所言兵事,非同小可。本王雖忝居南院樞密之位,然抽調兵馬、在于國主親裁……非我南院此刻可擅專?!?

    金吳宗欠身再道:“外臣并非僭越,實為大遼基業計!漠北阻卜之亂,雖如燎原之火,一度威脅貴國上京,但大遼根本要害,仍在南京、中京!切不可為平漠北,將南京、中京的精銳北調,致腹心之地空虛!”

    “哈!”蕭撻不也爆發出一陣笑聲,“大宋河北兵馬?本帥與他們交過手!其根本不足以與我大遼鐵騎相抗衡!”

    “何況宋、遼、夏三國盟約在先,筆墨未干,章越再強,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對方走后,蕭撻不也臉上才露出幾分沉重。他方才在金吳宗面前極力維持的云淡風輕,此刻已全然不見。

    一旁侍立的心腹將領小心翼翼地低聲道:“稟大王,昨日國主……已將云中、大同府方向的兩萬兵馬,也下令北調了……全部劃歸斡特剌樞使麾下……”

    “哦?連云中的兵也調走了?”蕭撻不也轉過身道,“這不是說……若河西黨項那頭出了變故,我大遼,竟連一支就近的、可急赴援應的偏師……都派不出了?”

    那將領道:“……是……大王。我大遼眼下能動用的力量……恐不多?!?

    蕭撻不也緩緩踱回案前問道:“你……大宋那位‘諸葛王猛再世’的宰相……會不會……抓住此千載難逢的良機……出兵,直襲黨項腹地?一勞永逸地……”

    將領道:“這潑天大事……這……屬下實不敢妄加揣度?!?

    蕭撻不也嘆道:“下去吧!”

    ……

    章越在書房輿圖前看著地圖,對左右道:“原來打算元祐四年秋夏之際,便出兵伐夏,沒曾想到,這次阻卜叛亂,遼國居然手忙腳亂,進退失據?!?

    沈括,黃履,蘇頌,許將都坐在輿圖前。

    “是啊,遼國抽調原先鎮守云中的重兵北上,如此還有什么兵馬支援黨項!”

    許將道:“可是黨項一向恭順,這幾次接待本朝官員,對于本朝官員言語中的嘲諷竟一點都不發作,令人找不到口實?!?

    章越聞言笑了,有句話是打贏不嘲諷,等于沒打贏。

    他派往黨項的大宋官員,言語和作派上就如同遼國當年至大宋一般。

    面對蠻橫無理的大宋官員,黨項居然處處忍讓,令許將他們找不到一點用兵的口實。

    章越此刻正色問道:“諸位,若現在西征幾成勝算?”

    “若遼軍兵馬不來援,可以有七成!”沈括謹慎地報出了一個數字。

    黃履道:“司空,既是七成,是時候下決斷了!”

    章越聞言沉吟不語,黃履臉上有些焦急,作為章越幾十年的朋友,知對方總是在關鍵時候缺乏魄力,顯得瞻前顧后,患得患失。

    之前兵諫之事也是這般,都要下面弟兄們架著,方勉為其難地與高太后掀了桌子。

    許將道:“之前按元祐四年秋夏之時伐夏,朝廷秘密準備,而今提前兵馬錢糧都未齊備?!?

    “只因為遼軍抽走云中兵馬,會不會太冒險了一些?!?

    沈括道:“即便遼軍全面介入,我西軍也未必懼于與遼夏同時一戰?!?

    許將道:“未必懼于,也就是說把握并不大?!?

    “舉國之戰在此一役,豈可兒戲?”

    章越于圖前凝目片刻,問道:“之前夏州守將,西南統軍仁多保忠,夏州守將嵬名濟不是與我軍有往來,還將黨項內部密告稟告,之前嵬名濟不是說有意獻夏州降伏嗎?”

    宋與黨項多年交戰,黨項眾多名將被宋軍或擒或殺或降,而仁多保忠,嵬名濟算是碩果僅存的,但他們私下也早與宋軍早有往來。

    甚至早早便暗中為宋軍提供情報。

    這樣官員和將領在黨項中不占少數?,F在黨項名將凋零,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這船還沒有沉的時候,早早就有人想跳船或換船了。

    “恐怕沒有出兵,這些人還是下不了決心?!鄙蚶ㄈ鐚嵮缘?。

    頓了頓沈括又道:“司空或可以先調動大軍錢糧!到時候打不打再說?!?

    章越搖頭道:“一旦調動,遼國黨項就明白,幾十萬兵馬的動靜根本瞞不住?!?

    黃履起身走到章越身后道:“司空,兵馬軍爭之事難在前面,就好比勢如破竹,劈竹最難的就是前面幾節,下面各節就隨著刀勢分開?!?

    “而今下決心一戰,未必有想得那么難?!?

    沈括道:“自司空提出積小勝為大勝后,陜西各路人馬以淺攻進筑之法,步步為營,今已令黨項心腹之地盡失。”

    “畢其功于一役之時就在眼前?!?

    章越轉過頭來道:“是否太倉促了?!?

    “我們這不是在下棋,但又是在下棋,每個棋子下面是多少的性命,多少的錢糧!”

    頓了頓章越道:“之前降伏而來的野利信義等人要善加利用,讓他們繼續寫信給相熟的黨項將領?!?

    “既是聯絡,也探聽黨項之內的動向。”

    “另外派一使者至興慶府,命李秉常即刻入京朝拜!”

    黃履,沈括,許將聞言都露出了笑意。

    黃履道:“我這就去辦!”

    黃履走后,章越對二人道:“軍爭之事,最要緊是兩國從上到下的信心。正如下棋要輕,沒有把握不易下重手?!?

    “兵敗之后,一戰不如一戰乃常有之事。故呂吉甫有句話與我說得極是,那就是‘兵敗言微’。那么反過來就是‘兵勝言重’。”

    “李秉常兵敗之后,無論進不進京,對他而言都一樣。但是咱們是禮儀之邦,有些話還是要講在前面!”

    沈括笑道:“如丞相所言,但凡什么事,咱們都先干了再說?!?

    “往哪里走都是朝前走!”

    眾人聞言都笑了。

    黃履道:“朝廷還是要節用,皇太后要修瑤津亭,又是修兩宮宮室,這錢已是費了兩百萬貫,但昨日告知皇太后壽辰今歲要大辦,這預算還要加增一百萬貫?!?

    說到這里,眾人臉上都沒了笑容。

    皇太后修完園子,還要辦大壽啊。

    章越沉吟,這時候向太后來掣肘,之前要修園子,而今辦大壽,就是怕自己多事。

    歷史上張居正對李太后也是有求必應的,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怕落得與張居正一般。

    這顧命大臣著實不好當啊。

    許將憤慨言道:“天下還未平定,便興此奢華之舉,往往都是國家衰敗的前兆?!?

    “以財力而論,現在西征確實并不寬裕,是不是請陛下轉圜?!?

    章越點點頭,許將所言確實有此擔憂,天下未定朝中便有馬放南山,歌舞升平的意思。

    還有朝臣嫌自己多事,差不多就可以了,難道真要完完全全完成先帝遺愿。

    章越道:“陛下在此間也是難做。”

    “之前攻下靈州,也是太后陛下全力支持,撥下兩千萬貫之內帑。而今皇太后問朝廷用錢操辦大壽,亦無可厚非?!?

    “不過稟告皇太后,明歲她四十五歲壽辰到時候必是大辦,今年先緊一緊?!?

    章越送數人出門,片刻后沈括去而復返對章越道:“丞相,有一句話我在心底不吐不快?!?

    “下棋者爭先,此乃滅夏最好良機,錯過此時,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了?!?

    “自古大道以多歧路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還請章公立下決斷?!?

    章越聞言知道,沈括引用列子典故勸誡,楊朱有只羊丟了,他沿路去找,結果看到岔路,不知羊往哪去了于是崩潰了。

    下句也是學者以多方喪生,才智之士也因權衡太多,最后喪失了幾回。

    章越想到歷史上宋朝用幾十年之功,終于將戰線推行到橫山,當時普遍預計不過二十年,便可滅夏。

    但是之后爆發了靖康之事,幾十年心血毀于一旦。

    雖說時間能解決很多問題,但恰恰不可忽視了時間也是最大的成本。眼下一直積累優勢,但拖延下去三十年后再滅了黨項也沒有意義了。

    章越握住沈括之手道:“多謝存中良言相告。”

    章越回到屋中,卻見黃履留著。

    “安中兄,有何良言?”

    黃履喝了口茶,將茶碗重重一放道:“我昨夜看晉書王敦傳,看得我是半夜睡不著覺。”

    章越聞言伸了伸手示意跟在一旁的章亙退下。

    章越道:“安中兄看出什么名堂來了?”

    黃履道:“王敦病重時,大將錢鳳問王敦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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