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載入青史的一日-《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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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府外,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隱在夜色里。
車內,利州觀察使、向太后之弟向宗良壓低聲音,對韓忠彥道:“韓公明鑒,眼下正是扳倒司空的絕佳時機。”
韓忠彥道:“我與司空三十年交情,怎好在此時反戈一擊。”
向宗良冷笑道:“韓公記得與司空的三十年交情,但司空卻未必記得,否則以韓公在立儲之事,以及元佑之初中流砥柱般支撐朝局,又怎會落得至今未入兩府。”
“我記得太后數度在司空面前提及,都被司空所阻攔。”
向宗良見韓忠彥聞此言,大是面色不佳,心中得意。
章越阻止韓忠彥入兩府,果真是他的一塊心結。
向宗良見狀繼續言道:“再說此舉并非反戈,而是為天下安危有所主張。”
“我明白或許司空已言語在西征之事后,許諾韓公入二府。”
“但韓公又可知司空決意西征之后辭去宰相之位,那么到時候還不是太后來主張。”
韓忠彥道:“大事未競,司空竟然自去權位,實乃不智。如此誰還會將他話放在心上。”
“你告訴太后,明日在朝堂上我自曉得如何辦。”
向宗良大喜道:“如此太好了,太后不會忘了,日后必會重謝。”
韓忠彥淡淡地笑道:“此為君臣本分,何談重謝。”
說完向宗良便離去了,而韓忠彥收拾一番也入了章府。
韓忠彥下車一刻,望向京師中景色。
此刻馬行街依舊通宵達旦,州橋汴河畫舫歌舞,樊樓燈火里的才子佳人,此乃百萬生民安居樂業的汴京城。
……
章府。
此刻亭中章越提筆端坐,彭經義捧燭在旁,章亙在旁研墨。
這是歷史長河一個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秋夜。
倒不知千載前諸葛亮寫下出師表,是不是也是在這般秋夜中。
當年那個大漢丞相嘔心瀝血,一心一意匡扶蜀漢,在滿朝質疑反對之聲,心懷悲憤之情寫下出師表。
此刻章越下筆時倒頗有諸葛武侯寫出師表時心情自命。
時隔數百年,諸葛武侯寫下出師表時那番心知大漢無力回天,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心情,隨著章越下筆之際感同身受。
但是‘王業不偏安,漢賊不兩立’!
昔蜀漢攻曹魏,以弱攻強。而熙寧以后朝廷數十年經營,現在宋與黨項國力懸殊,又何止于當年的曹魏與蜀漢之間。
而論無論軍事文化政治經濟,大宋都對黨項都形成了絕對碾壓。
不管是政治還是軍事斗爭之中大部分人都看風倒的,說白了只幫贏家。
可如今遼國介入讓形勢逆轉。
但要明白主觀觀點和客觀事實之上,但一等能超越二者的,那就是道義立場。
檄文所點的就是‘義’。
而今章越最大的問題來自內部,而不是外部,向太后不是一個人,她也代表朝中偏安一派的共識,為什么一定要冒著與遼國決戰的巨大風險,去消滅已經對大宋表示降伏的黨項。
這就如同蜀漢國內不明白,諸葛亮為什么一定要出兵。以弱勢的蜀漢去進攻強大的曹魏。
因為大部分人都看不出原因。
所以諸葛亮才道,不討賊,王業亦亡。惟坐亡而待亡,孰與伐之。
不討伐曹魏,蜀漢遲早要亡,與其坐著滅亡,不如伐之博一線生機。
章越同樣明白,按照原本的歷史,北宋沒有滅亡黨項,遲滯了收復幽燕的進度,最后被女真取代了遼國,南下滅亡。
偏安就是坐亡待亡。
你現在不奮力一爭,以后等到女真大軍亦或者是蒙古大軍壓境,如何爭?
滅了黨項后,方可放手與遼國一爭幽燕,有了河北燕山天險之固,進可攻退可守。一定要用進攻來換取足夠的戰略回旋空間,而防守只能越防守越退后。
國家與人生一般,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就如諸葛亮在后出師表所言,從古至今都是百戰艱難而得天下,劉備和曹操都是打了不少敗仗,但最后終于一戰定鼎創立基業。而似劉繇、王朗各據州郡,整日引用圣人之言,好像非常高明的樣子,但今年姑息,明年也姑息,最后放任孫策坐大,吞并了整個江東。
而想要偏安茍全,一點也不折騰,就如同溫水煮青蛙般。
這就是坐亡待亡。
可是世上大部分人都只是安于眼前的茍且,貪于目光所及的短利,看不到日后的大患。
現在出兵西征固然是冒了一定風險,但這個風險現在不冒,整日坐在朝中幻想著局勢就會朝著與自己有利方向變化,那么以后一定會有更大的風險等著你。
不可安于現狀,坐亡待亡。
章越提筆飽蘸墨水,不由心道,諸葛丞相的出師表真是明燈,燭照千古。
秋風之中,彭經義手持燭火在明滅之間晃動。
章越初時念頭微澀,但隨著落筆,越寫念頭越是通達,既是告之天下,也是剖析心志。
萬萬絕不可妥協于平庸,人最要緊是心氣。
現在平凡或者遭受挫折都沒關系,但沒了心氣就壞了。
而國家也是這般,越想躺平越躺不平。
你不主動地選擇風險和困難,將來一定有更大更難的被動風險和困難等著你。
章越此文寫得直抒胸臆。
沒錯,自己也不是始終心志堅定不移之人。
今日得耶律洪基來信,自己也曾動搖過,也曾懷疑過當初的選擇,一旦落到千夫所指,后果不堪設想。
而今這篇檄文已在筆下逐漸成形。
此文也是有力地回擊了朝野持偏安之論的人,為什么一定非要滅除黨項,而不是容許一個降伏的黨項。
現在絕對不是安享太平盛世之時,而是危急存亡之秋,忠臣義士奮不顧身之時!
章越這一篇檄文終于寫完,已不知拭了幾次汗。他此刻并未感到如以往那般寫完文章后的酣暢淋漓,而是一股不可釋去的重負,肩負泰山的沉重。
真乃煌煌雄文,駱賓王的討武檄文,亦不過如此。
章亙讀畢心道。
“爹爹!”
章亙神采飛揚地言道:“此文當立即印抄于世!”
章越凝重笑了笑,這篇檄文他寫得并不出眾,不算他最好的文章。
擱筆之際,章越抬頭仰望已是星河浩瀚。
章越心道,古今是要為郭李,諸葛者,是要‘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后名’!但縱為郭李,諸葛,終也無力挽回王朝衰亡……
但……但又如何呢?
章越道:“二郎,世上大多之事都是大而無用。就好比這天上的星斗耀眼但毫無意義。”
“但是你看向這滿天星斗,去尋找他之意義時,此事便有了他的意義。”
旋即章越即道:“先不發印抄房抄錄!也不要將檄文之事告訴外人!”
章亙道:“爹爹放心,為官居謹,不言溫樹的道理,孩兒還是知道的。”
彭經義亦是稱是。
章越大步而去長吟道。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
“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
……
“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兒戲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
“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攬涕黃金臺,呼天哭昭王。”
……
“二圣出游豫,兩京遂丘墟。”
……
“桀犬尚吠堯,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
……
這時章丞已是聞聲趕到。
章丞向章亙問道:“爹爹如何決斷?”
“又是何故突吟李太白的詩?”
章亙道:“皆是‘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之士。”
“不過我以為李太白此詩不如杜工部的《北征》。
“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進取立世,大有作為正當此時。”
章亙拿檄文給章丞看過,章丞見問大喜道:“平日總以為爹爹懶散不寫文章,奏疏盡假手于哥哥。”
“而今有此檄文,足以動天下了。”
章亙道:“娘說得不錯,爹爹是英雄慣見亦凡人。”
……
此刻章府的客廳之中。
曾布,陳瓘,以及陸續趕來的蔡卞,蔡京,韓忠彥等人。
不少官員臉上都有一等重憂,當然也有數人,表現從容不迫。
三更里,章府里茶房仍是忙碌著,不時給這些人添茶或茶食。
曾布坐不住,索性于窗旁踱步。他今日因稱病錯過了都堂上的宰執議事,故深夜來到章府。
數名官員在門外徘徊,卻聽一人忽道。
“司空到了!”
聞言曾布等所有人都是離椅起身站立在廳中,終見到一身布袍的章越入內。
“參見司空!”
眾官員們齊聲道。
廳內四壁都燃著燭火,將所有官員衣袍服影,臉上神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章越將手按了按,目視眾人。
方才寫畢檄文之后,胸中激蕩未去,此刻含而不露,正是胸有驚雷,面如平湖之時。
“諸位想必已聽說,遼已平磨古斯叛亂之,耶律洪基恫言提百萬大軍南下之事。”
眾官員點了點頭。
章越道:“章某白活四十五歲,為官空勞二十七載。這些過去皆往,我卻從未如今日這般明白。”
“此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仆之幾十年春秋過往皆為今日,不,是此時此刻而活!”
“諸位,西征之議不變!”
說完章越便大袖一揮,大步走出廳去。
而話音落下后,廳內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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