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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奪擂-《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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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日照芳林,

    流光正徘徊。

    摔碑店小鎮(zhèn)盡頭的打谷場上,突地豎起了一座擂臺。

    弘文館從京中匠作監(jiān)帶來的匠人手藝果非尋常,這擂臺搭得可大有趣味——隨便立個牌枋門樓什么的,因為有成例可循,倒還簡單;可這擂臺、卻須全靠那匠人別出心裁了。

    它看著即像彩樓、又像元宵節(jié)扎的燈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熱鬧處流行的戲臺……文彩薈萃,民間的花巧與宮樣的精致糝合在一起,雖不見得經(jīng)久耐看,但擺上那么個三五天倒也大是討喜可愛。

    偏這天的太陽也做臉兒,整整送出個好風(fēng)麗日,打眼四顧,端端艷景。

    咸陽城地界的田野風(fēng)貌本甚荒涼,可摔碑店這一帶卻草木滋榮。這兒雖無那些通衢大驛的鬧熱,可趕上這么個艷陽天兒,清早起來打眼一望,照讀書人說法,倒真真有點(diǎn)兒漢魏樂府詩里描述過的風(fēng)采。

    擂臺兩側(cè)還懸著一副對聯(lián),那聯(lián)語還是咸陽城有名的才子齊洛濱撰就的:

    奉旨召親千花競,

    代人做嫁一枝魁。

    末一句倒像有些調(diào)笑過千庭的意思。

    今天是正日子,臺下到的人可不少,四下里黑壓壓一片。那打谷場本在一片田地里,這時弘文館看古杉的面子,已補(bǔ)了那農(nóng)戶的青苗錢,在打谷場前專辟出了好幾畝的空地,還專用碾子碾實了以供人踩踏。

    不用說,今天到場的女人格外的多——江湖不乏盛會,間有成名女子參雜其間,可像今兒個,出來這么多女子,環(huán)肥燕瘦的、嗔鶯叱燕的,卻是數(shù)十年未有過的。

    場中還有些咸陽城本地有閑工夫的婦人。她們多半絞得細(xì)細(xì)的眉,團(tuán)著胖胖的臉,一個個正轉(zhuǎn)頭轉(zhuǎn)腦地到處在看。

    這些本地女人私底下把一個個江湖女紅妝狠狠地盯下來,有笑料就記在肚子里,好日后口頭評說的;有好的花樣衣飾更是狠狠的用眼睛刀一樣的剜過去,那是她們能記上一輩子的。

    有江湖閑漢卻混在人堆里,在那里數(shù)女人,看到不知道名號的就暗地里互相打聽——原來男人和女人閑起來也真沒什么不同:穿不著的衣衫,看一眼也是好的;抱不到的佳人,知道個名字也算得趣。

    只是他們得了空還不忘偷偷在本地婦人肥白的地方掐上一把,弄得被掐的又要叫又不敢叫。想象中指間的滑膩涌滿全身,卻也頗有一種聞著肉香吃光板饃的快感。

    環(huán)子卻在人群中亂竄。

    她一身花布衣衫,打扮得格外短小伶俐。

    可這伶俐未免伶俐得太過份,都有點(diǎn)捉襟見肘了。

    她這身打扮得卻像個鄉(xiāng)下的土丫頭,可她臉上還是一團(tuán)高興。場中人怕是再沒有比她更開心的了。臉頰上兩酡紅暈都浸了汗,浸得頰上的汗毛跟小毛桃似的水嫩,那紅暈卻是在場的女子們再怎么調(diào)脂弄粉也調(diào)弄不出的澤彩。

    ——田笑一夜沒回,所以環(huán)子從今天一清早起就滿世界里找田笑,一直找到這擂臺下來。

    她剛到時一抬眼,先被那擂臺晃花了眼,接著就看到那擂臺之側(cè)原還有一偏臺。那臺上,一溜兒坐了七八個女子。那七八個女子,年紀(jì)最小的也有三十八九,剩下的,不說六七十歲,也好有四五十年紀(jì)。只見有雞皮鶴發(fā)的,有木頭木臉的,個個面色端謹(jǐn)——弘文館果然好大情面,竟像把一整部“江湖女誡”都請上了臺。

    環(huán)子一掃眼下沒看清,大吃一驚,愣怔中,不覺喃喃道:“古杉要娶的就是這些個?她們難道都要來打這擂臺?”

    旁邊有閑人聽了,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好戲久不開鑼,所有人都正等得不耐煩,就等著有人冒傻話呢。

    環(huán)子身在外圍,這時身邊多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二三流人物。他們純只是為了看熱鬧來的。

    有人就給她提醒兒道:“你看清楚點(diǎn)兒,那些可都是‘列女傳’中的人物。”

    環(huán)子這才看清,只見那些人個個板著臉,神氣間隱有驕矜之氣。而田哥哥說給她聽過的魏大姑、三九姨、郝婆婆……好像也就側(cè)身其中。

    她不由吐舌一笑:“??!我沒看清,一眼之下,都忍不住要跑去給古杉哥哥提個醒兒了,叫他快撒丫子跑的說!這不像比武招親,倒像是比武招媽了?!?

    旁邊有人刻薄道:“你以為怎么著?你以為最急著嫁的是那些女兒啊,說不定就是她們的媽!”

    剩下人都哄哄笑著。

    “比武招媽”這四字一時像長了翅膀,竟自己飛快地竄進(jìn)場中,從這一頭傳到那一頭,東南西北的轉(zhuǎn)了個遍,竟又當(dāng)了笑話傳了回來。

    環(huán)子發(fā)覺自己竟說出了句“名言”,不由大是得意。她抬頭看了看臺上,盯著聽田哥哥說那日曾逼迫他極甚的魏大姑幾個一眼,心中暗想,她們個個耳目靈便,也不知聽到了沒有?

    她想著有趣,不由拿眼向那臺上仔細(xì)瞧著,卻只見臺上那七個女人臉色更儼然了起來。

    環(huán)子一臉天真的沖先搭話的那人問道:“大叔,她們也不打擂,都在那兒坐著干啥?”

    那人見她一個小女孩子,口頭又乖巧,便笑著答言道:“鎮(zhèn)鬼唄!你沒見凡是村子里搭個戲臺,不都是要先供那菩薩的?剛才過千庭把這比擂的規(guī)矩宣布了,原來不是所有女子都可上臺的,他們雖算做放榜天下,原來天下人盡分幾等,所有想上臺的女子都要經(jīng)過這‘列女傳’中的人物評定首肯了才有資格。所以說到底,這擂臺最終還是他們世家大族的擂臺。他們即要把古杉拉攏成‘自己人’,那些出嫁的女孩兒不是自己人怎么能成?”

    說著,他隨口取笑道:“怎么,你個小丫頭子也想上去比武招親,找個小女婿回去?”

    環(huán)子搖搖頭:“我才不呢。我要我田哥哥上去,把那些姐姐都打敗,再把那古杉搶回來,不用我自己出手的?!?

    沒人知道她田哥哥是誰,卻有一人插口笑道:“鎮(zhèn)鬼?要是遲慕晴那丫頭真?zhèn)€來了,她們這些‘孝女經(jīng)’不知鎮(zhèn)不鎮(zhèn)得住這個鬼?”

    一句話把眾人引動了興致,四下里一時七嘴八舌議論了起來,都在猜那遲慕晴會不會真?zhèn)€來。

    環(huán)子聽得納罕,心里暗想:遲慕晴?帝女花?

    那又是什么樣的人,難不成真有他們說得那么厲害?

    她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到處在找田笑。

    只是這臺下來的怕不有千幾百人——今日來的明面上的主角兒雖是那些女兒們,但護(hù)送她們的師長父兄卻要遠(yuǎn)較她們更多出幾倍,環(huán)子一時也搜不完。

    她得空還到處瞧去,只見好些姐姐們或嚴(yán)妝、或淡抹,或素面天然,各有各的一番打扮。

    她心里一時羨慕起來。她這樣的年紀(jì),卻是見到矯飾得過份的越有些艷羨。

    這時只見這最多的一干人多在臺下,可這多是出自江湖草野或小門小派,真正的世家名門的氣派自然與眾不同,那擂臺外的兩側(cè)原還搭得有兩排彩棚,想來就是給那些名門世家起坐用的。

    環(huán)子向那兩排彩棚望去,卻見其中最打眼的是三座連綿在一起的彩棚。稍一細(xì)看,就可知是“晉祠”三家了。韓、趙、魏三家各懸族徽,彩棚之間還搭了連通的木板。其中一個女子穿了一身鵝黃的衫,長身玉立,腮如新荔、鼻凝鵝脂,頗引人注目。

    環(huán)子怎么看怎么覺得她就是田笑跟她說過的沐澤堂中遇到過的那個女子,一時對她就有了心結(jié),眉頭皺了皺,只是對她不滿。還覺那三個相連的棚中另兩個女子卻要較她好看些。其中一個穿了件蜜合色的繡襦,另一個穿的卻是蓮青色的曳地長裙配粉色夾衫……環(huán)子羨慕著,還沒來得及細(xì)看,卻聽另一邊彩棚里忽歡聲雷動起來。

    她一眼望去,卻見那彩棚卻比“晉祠”三家的還來得大,棚前擺了執(zhí)仗,這時卻是他們的正主兒姍姍來遲。

    聽人閑語,環(huán)子才知那來的就是那位汾陽王的千金了。只見她一身金碧輝煌,環(huán)子正盤算著她繡襦上的圖案,她那一身錦繡到處是紋彩,弄得環(huán)子看到后來,竟忙得根本沒空兒去看她的臉。

    只聽旁邊有人嘰嘰喳喳地悄聲道:“看來傳說弘文館跟汾陽王不和,所以有意斡旋,說合晉祠三家聯(lián)合一氣,共打擂臺,要成就‘三女同歸一夫’的佳話也不是虛傳的。余下的關(guān)山度的妹子,華山的掌門女弟子與灌愁海來的樸素英之類的都只是備選罷了。你沒看見,今兒,那汾陽王的彩棚和晉祠三家扎得就大有對立之感?就不知是汾陽王的氣焰高還是晉祠的聲勢盛?”

    旁邊人不由嫉刻冷笑道:“沒錯,這還比什么比?人家的三姑六婆都已坐上鎮(zhèn)了,小門小派的不過也就只剩圖個露臉兒……”

    場中人多聲多消息多,環(huán)子因見她田哥哥沒來,有意要打聽個遍,好等田哥哥來了學(xué)與他聽的。

    可人太多,名字太多,門派也太多,一時把她個小腦子漲得嗡嗡的。

    太陽越高了,她暈頭漲腦,只覺得一天金色的蒼蠅在飛,那蒼蠅的翅膀都是金的,因為沾著聲名利祿的金粉。她生恐記不周全——這一日所見,差不多是她生平見過的最繁華的人間鬧熱了。

    她只有努力記下那些彩棚中主人的名號:那左邊一棚是那關(guān)西大豪關(guān)山度的,他是來嫁他妹妹“河洛紅”的,因為他畢竟出身草莽,想依此跟朝廷打上關(guān)聯(lián)……另有一棚是華山的,來了華山掌門女弟子,聽說她打主意要嫁給古杉,是因為年少繼位,壓服不住口聲,所以急需外援……另有“灌愁?!币慌铮瑓s是為“灌愁?!爆F(xiàn)在門派凋零,祖?zhèn)鞯膭Ψ▊鞯竭@代竟生歧義,想找個劍道高手來重穩(wěn)祖業(yè)……

    環(huán)子看頭都暈了,一時也不勝多記。耳中忽聽得一陣鑼響,她心頭一急:好熱鬧就要開場了,該死的田哥哥,你怎么還不來!

    田笑到那場中時,卻已是末牌時分。

    他見到環(huán)子,卻只見她一張小臉曬得通紅。

    環(huán)子什么也沒吃,竟已在這兒等了一整天。

    一見田笑,她差一點(diǎn)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整整等了一整天田笑,這一天、擂臺上發(fā)生的事太熱鬧了:她記得一開始鑼響后一刻的岑寂;記得后來花紅柳艷許多姐姐的登場;記得因為那七個老女人不給一些江湖草莽中女孩兒們姿格鬧出的風(fēng)波;記得后來綠靶子山上下來的幺妹一臉冰霜的背倚著跟著她來的七個哥哥如何與臺上的“列女傳”中人物冷艷相峙,也記得那一刻全場人呼吸忽緊好像一觸即發(fā)的局面……

    ……她記得過千庭如何調(diào)停得讓綠靶子山的幺妹最終上了臺;也記得汾陽王與晉祠、還有華山女弟子冷冽楓的氣派,她們不用上場,場上預(yù)選,統(tǒng)共只有十二張位子,卻自然而然要預(yù)先給她們留下來;記得那些小門小派的女兒們?yōu)榱私o師門一搏顏面,在場上如何拚力而斗,揮汗如雨……也記得那些姐姐們失敗時的痛哭。

    ……可這些,田哥哥居然都不在!

    難得有這樣有趣的熱鬧,有生以來比她最喜歡的過年還熱鬧一百倍的熱鬧,田哥哥居然不在!

    所以她一定要都記下來好告訴給她田哥哥的。只有田哥哥在場的熱鬧,才算是一場安穩(wěn)的熱鬧,可以讓她知道她自己在哪兒。以后也知跟誰追問、不懂處有人解釋,有人敲著她腦門最后嫌她煩,最后也不妨礙她眉飛色舞的重述……否則,就像坐著沒有椅背的小馬札,在戲場看戲看久了只覺累的。

    她要記下的太多了,把眼恨不得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漸漸只覺苦累。這時一見了田笑,腦中一暈,發(fā)了痧似的滿臉通紅,滿腔子的話堵在喉嚨里恨不得一下倒出,卻擁堵在喉嚨口,一句也掙不出來。

    半天環(huán)子只斷斷續(xù)續(xù)全無章法地亂說了幾句:“……有個叫狄紅巾的姐姐真好看,可惜被打到臺下去了,還傷了胳膊,她沒哭,說只是為亡父來了,要為他一搏顏面,我卻好傷心……一共十二個位子,可那些名門世家的小姐好多不用出手,位子就給她們預(yù)留了,剩下的還在拚搶最后三個……我聽說,明天才是決戰(zhàn)……田哥哥,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呢,我背人名都背得累了,就是沒見到鐵萼瑛姐姐……啊……”

    她輕輕**了一聲:“……我怎么覺得腦子里有一腦子的金蒼蠅在飛,討厭……”

    田笑臉上的神色卻是她所沒見過的,那神色里,似乎有一種她一向沒見過的……冷峻與漠然。

    田笑見她被曬壞了,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度氣理順?biāo)臍庀ⅲ又阌檬种钙暮蟛惫=o她刮痧,雙眼卻有些冷漠地看向擂臺上。

    ——這樣喧鬧的名利爭奪,那么金燦燦的千花競艷,奪花魁式的戲臺上的虛榮的美感,像環(huán)子這樣的小丫頭一下見了怎么會不腦子里擁堵得轉(zhuǎn)不過來?

    他伸手輕輕在環(huán)子脖子上掐著。環(huán)子只覺一陣適意,漸漸困倦上來,身子一斜,竟倚在田笑的身子上睡著了。

    田笑斜攬著環(huán)子,靜靜地看向擂臺上,只見到一片衣袂流彩。刀光劍影中,中間拚殺的下有自己那日在沐澤堂上見過的女孩兒陳杞。

    她此時臉上卻全無自己當(dāng)初見時的那一片女孩式的靜默的羞意,只覺得她臉上干黃,似是累極了,她已戰(zhàn)至第三輪,被她打下場的已有好幾個女孩兒。

    臺下她的父親湘中八極門的陳老拳師卻在笑,似乎終于揚(yáng)眉吐氣了一般。

    ——昨夜,田笑為目睹古杉與“千棺過”之一戰(zhàn),雖只限旁觀,到后來,竟也弄得心力交瘁,不好好睡一大覺竟不足以緩解那種疲憊,近天亮?xí)r才找了個地兒合眼,睡到這時方才趕來。

    那一戰(zhàn)給他的印像太深了,以至現(xiàn)在看到如此熱鬧的場面、在平常他會很得趣味的看的,現(xiàn)在望在眼中也只覺漠然。

    這個……一眼望去荒涼得只見到人挨著人的江湖啊!

    他心中忽有感慨。

    目睹過昨夜的生死一戰(zhàn),像事先在眼前這出戲的彩排前已看到了它的幕后,那真正的拚殺與死生的較力。他終于明白弘文館為什么確信可以讓那些女孩兒家出面打擂、戰(zhàn)勝古杉,來奪取這個“花魁”了。這一招“錦套頭”真可以擺布得古杉從此以后都抬不起頭來。而為了鄉(xiāng)親與他救助過的遠(yuǎn)在沙海綠洲的不肯入龍虎榜的孽子貳臣,他卻被迫不能夠不出來。

    田笑的眼冷冷地在人群中掃過,只見主擂的、旁觀的、幫閑的……嚴(yán)妝的、淡妝的……老的、少的……只覺得他們的臉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分不出什么彼此來,雷同于同一種趣味,同一種聲調(diào),同一種喧逐。好像整個人世的泥沙都嘩啦啦地在自己身邊滑落,金邊的祭臺上供著彩塑的泥像,釉彩與金邊卻在他眼里同時剝落,看透了那泥漿沙灰的底里來。

    接著,他卻在人群之外看到了鐵萼瑛。

    鐵萼瑛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人群之外,她站在人群外的一個小山坡上。

    這時,她也正看到他。

    ——如此人海如潮,如此喧聲如沸,其間,他們卻遙遙互見。

    那感覺,似有種在沙與海的邊緣、滄海桑田的變遷盡處,小舟擱淺、浪扼一帆時,突得一晤的慨然。

    ——萬人叢中一握手,舉世荒涼如海。

    哪怕只是遙遙一見、哪怕只是以目光相握的感受,那種感動卻彌漫了開來。

    可那感動,就算感動,也不過是一句:

    “啊,你也在……”

    “我一直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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