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吸溜——哈!”錢途年紀大些,率先開動。 他捧著碗吹了吹碗邊浮油,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熱湯,燙得齜牙咧嘴,卻一臉滿足:“媽香!媽真香!” “你媽又沒搽雪花膏,哪里香了?”陳壽江調(diào)侃錢途,引得眾人哄笑。 錢烈兩口子沒笑,只是抿了抿嘴。 錢進注意到了三哥三嫂的不自在,暫時沒說話。 陳建國也說:“大舅媽燉的羊湯香,城里的羊湯香,比咱林場煮的雪水燉蘿卜片子強一萬倍!” 他碗里泡開的餅吸足了羊油湯水,變得糯軟油潤,夾起一塊裹了濃湯的炸豆腐塞進嘴里,嚼得咯吱作響,腮幫子鼓起老高。 錢紅和湯圓那幾個小姑娘吃相安靜。 她們不吭聲,只是埋著頭小口小口地吹著碗里的湯,小心地吃著燙嘴又美味的羊油碎餅,額頭很快沁出汗水。 “建國愛國你倆慢點,豆腐燙心!”魏清歡忙不迭地提醒自己兩個大外甥。 陳建國一口吞了小半塊豆腐,燙得直抽氣,趁著脖子硬生生給咽了下去。 陳愛國更猛。 他直接吸溜了一大口滾燙的湯水進嘴,燙得“嘶哈”一聲,眼睛瞬間蒙上一層水霧,小嘴一癟就要嚎出來。 “吐出來!快吐出來!”馬紅霞急得要去掰倆外甥的嘴。 錢夕這個親媽則冷笑一聲:“活該!” 陳壽江這個親爹則一直埋頭對付著自己碗里小山似的泡餅,他剛跟師傅的車從碼頭卸完一批凍魚回來,身上還帶著股濃重的魚腥味兒。 聽到小兒子的哭聲他從碗里抬起頭,眼睛一瞪罵娘:“嚎啥,又沒燙掉舌頭,趕緊咬口餅壓壓!” 他語氣粗豪,動作卻利索,把自己碗里稍微涼點的一塊餅塞進小兒子嘴里。 錢進慢條斯理地端著自己那碗湯。 搪瓷碗里,羊湯濃白如奶脂,碎開的大餅半沉半浮吸飽了湯汁,顯得金黃中透著羊脂般的潤澤,炸豆腐塊裹著湯汁軟中帶脆,羊骨頭上附著的筋肉燉得酥爛入味。 一口熱湯下去,霸道而渾厚的暖意瞬間從喉嚨躥進胃里,再彌散到四肢百骸,被寒風(fēng)吹得冰涼的指尖都暖了回來。 再咬一口浸透了湯汁的餅,麥香混合著極致的肉鮮在口中爆炸開來,扎實而熨帖。 他呼出一口長長的白氣,看著一屋子被熱氣蒸騰出紅暈的人臉,聽著牙齒碾磨食物的聲音、滿足的喟嘆聲、小侄子被燙后夸張的吸氣聲,感覺很安心。 人間最美煙火氣。 美食最撫凡人心。 眼前這一切升騰的熱鬧、嘈雜的市井生氣,是冰冷的數(shù)據(jù)表格和談判條款所無法比擬的另一種踏實滾燙。 湯過半巡,鍋里的水位下降了些,羊肉塊和羊棒骨徹底顯露出來,骨頭縫里的筋肉顫巍巍的,散發(fā)出更加誘人的醇香。 大家的節(jié)奏也慢了下來,開始邊吃邊嘮些家常閑篇兒,爐火依舊穩(wěn)定地散發(fā)著融融暖意,將窗外的寒風(fēng)徹底隔絕開來。 “真好啊……”錢程嚼著一條燉得極其軟爛的羊筋,含糊地感嘆。 “這日子,過去想都不敢想。在黃土高原那會兒,過年能吃碗帶肉星的蘿卜燉白菜,都得偷著樂。” “可不是嘛!”錢途嘴里塞滿了東西,還含糊不清地搶著話頭,“爸咱以前冬天凈啃凍窩頭,啃得牙都酸了,哪像現(xiàn)在城里,羊湯說喝就能喝上?!? 他滿足地喝了一大口湯,喉嚨里發(fā)出愜意的“咕嚕”聲。 飯桌上的氣氛更加松弛而滿足。 錢進覺得是時候了。 他放下碗,從中山裝上衣內(nèi)側(cè)口袋里,摸出一個迭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紙信封,輕輕推到桌子對面的三哥錢烈面前。 錢烈正端碗喝湯,動作下意識地頓住,帶著油光和湯汁的手指懸在半空,疑惑地看向弟弟。 錢進夾了塊腌酸蘿卜后用筷子示意:“最近我不是幫化肥廠的楊廠長跟小鬼子斗智斗勇嗎?總算取得了一些成果,楊廠長非得感謝我?!? “說來也巧,他認識個養(yǎng)殖場的場長,我尋思這地方跟你的本事對口,就幫你要了一封推薦信。” 錢烈疑惑地放下碗,在媳婦油膩的圍裙上胡亂擦了擦手,有些遲疑地拿起那個信封。 信封正面空白處用極其工整的鋼筆字寫著“呈海濱紅星第一機械化養(yǎng)雞場魏得勝場長親啟”。 落款則是“海濱化肥廠黨委辦公室”那幾個鮮紅奪目的印刷體字。 錢烈心頭猛地一跳,手指有些微顫地抽出了里面的信紙。 展開那張印著紅頭單位抬頭的稿紙,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這是一封抬頭規(guī)范、文辭懇切、紅章赫然的推薦信! 看完之后,錢烈猛地抬起頭,兩只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迅速彌漫開來的激動:“這……這是……老四,你你,這是……” “楊大剛楊廠長親手寫的,剛蓋的章,你明天一早就去報到,準能去上班?!卞X進笑著說,“紅星養(yǎng)雞場就在城郊,不算遠,到時候你騎我自行車去?!? “老天爺!”錢烈的媳婦趙曉紅一直看著丈夫的動靜。 看著丈夫激動的樣子,她忍不住伸頭過來就著丈夫的手瞄了幾眼信紙內(nèi)容。 看清上面的字,再看到下頭那個大紅章,她開心的問:“孩他爹,工作這是有著落了?” 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眼里瞬間蓄起一層欣喜的水光。 桌子底下,她緊緊攥住了丈夫另一只手。 錢烈重重點頭,拿著信紙的手竟有些微微發(fā)抖。 他深吸了幾口帶著羊湯膻香的熱氣,仿佛要將翻騰的情緒壓下去。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折好,重新插回那個神圣的牛皮紙信封里,動作輕柔得像是捧著價值連城的珍寶。 錢程和錢夕對視一眼,同樣跟著高興起來:“老三,是去養(yǎng)雞場?” “還是去干獸醫(yī)嗎?這好呀?!? 錢烈奮力點頭:“嗯嗯,大哥二姐,老四是給我找了個好差事,去紅星養(yǎng)雞場上班——這可是紅星養(yǎng)雞場啊!” 他激動的聲調(diào)不自覺地拔高了些,引得一桌人都停住了筷子看向他。 魏清歡下意識問道:“紅星養(yǎng)雞場怎么了?” 錢烈笑道:“這是市里重點扶持,我上個月還在報紙上看到它的介紹來著,這場是省里撥款搞的,是咱們省第一家采用正兒八經(jīng)現(xiàn)代籠養(yǎng)設(shè)備的國營大場。” “聽說呀,紅星場里光第一批就引進了五千多只外國白洛克種雞苗。” “它們場房建了七八棟,專門請了省農(nóng)科院的專家下來指導(dǎo),今年咱整個海濱市的供肉任務(wù)都指著它打響頭炮呢!” 他一邊說著,目光一邊轉(zhuǎn)向錢進,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地方門檻高得很呢,老四,三哥這次可是跟你沾光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卞X進端起碗,打斷了他的感激涕零,“這就是去個養(yǎng)殖場而已,又不是去市委辦公室?!? “其實我一直想送你進農(nóng)林局,不過這機會太少……” “想都別想?!卞X夕在知青安置辦上班,對各單位的招工情況最是了解。 “各個政府單位現(xiàn)在招人很少,它們在等,等82年春天第一批大學(xué)生畢業(yè),然后政府要從大學(xué)里引進人才?!? 錢烈笑道:“真叫我跟大哥一樣去當官我還不想去呢,我跟大哥不一樣,我不會說話也不喜歡說話,去當官準不成?!? 錢程呷了一口溫度正好的羊湯,那股濃郁鮮香在口腔里蔓延開,心情愉快。 他放下碗說:“你可行了吧,老三,咱自家人不說虛話,大哥去工商是當官的?” “嗨,大哥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心氣,咱就是去干活的,能把活干好,能正兒八經(jīng)的為人民服務(wù),大哥就心滿意足了?!? 他叮囑錢烈:“你的性子確實沉悶,搞技術(shù)是最合適的,這樣你去了單位可得好好干啊?!? 錢烈使勁點頭:“準的!” “去了,就把你以前在滇南伺候牲口的真本事拿出來使?!卞X程拿起筷子點著碗里一塊浸在油湯里的豆腐塊,全心全意的指導(dǎo)親弟弟。 “心思要用在那些雞身上,只要雞活得比別處的都好,那你就不負咱老四的一番苦心了?!? 錢進擺手:“嗨,三哥你別聽老大的,我是借花獻佛給你找了個活而已,這沒什么?!? “不過老大說的對,你只要把雞伺候好了,那你這技術(shù)員就不愁沒有前途,國家現(xiàn)在特別重視技術(shù)和文化,到時候你說不準能當個技術(shù)廠長呢?!? 錢烈哈哈大笑。 其他人也笑。 都把錢進的話當玩笑話了。 飯桌上氛圍更輕松了。 整個樓里各家各戶的電視聲、拌嘴聲、煤鏟碰火爐的叮當聲都成了模糊背景。 飯桌上,炸豆腐的醬色、羊骨湯的奶白、烤餅的金黃在碗盤間交融,錢烈的目光則牢牢釘在手中那個藏著未來通道的牛皮紙信封上。 窗外寒風(fēng)呼嘯。 他感覺1980年的春天卻已經(jīng)早早的來了。 盡管如今還是臘月!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