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王家溝生產大隊的大槐樹下,錢進脫掉的確良襯衣留下汗衫,露出被陽光曬黑的手臂和頸部皮膚。 混進人群之前他對司機小孫說:“小孫,我去跟老鄉嘮嘮,你在這里把領導們看好?!? 他給卡車司機使了個眼色,跟隨司機混進了送水卡車排隊打水的社員中。 卡車巨大的藍色水罐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光,水龍帶嘩嘩地流著清澈的井水,注入社員們各式各樣的容器里—— 有半舊的鐵皮桶、箍著鐵圈的厚實木桶,甚至還有洗刷干凈的腌菜壇子。 錢進湊到一個戴著頂破草帽、穿著打著補丁的白汗褂老漢身邊,然后掏出包皺巴巴的“大前門”,遞過去一支。 老漢擠了擠眼睛,小心翼翼接過來,就著錢進劃著的火柴點上,深深吸了一口,滿足地瞇起眼。 “老哥,排著呢?”錢進操著城里口音說話,“這大熱天的,遭罪啊?!? “是啊是啊,”老漢吐著煙圈,看著水罐。 “老天爺不開眼,莊稼都曬成柴火了,就指著這點水活命嘍。” 然后他狐疑的看錢進:“你這口音一聽是外地的,干啥的后生呀?” 錢進隨意的指了指司機:“俺哥倆是給縣里拉化肥的司機,今天我調過來跟他搭對子給你們大隊送水。” “剛才路過你們這下馬坡那邊,嘿,那陣仗可大了,一群人堵著路,嚷嚷沒水喝,眼巴巴看著我們這車往你們這開,那眼神,嘖嘖,看得人心里發毛?!? 旁邊一個中年男人扯了扯背心,把上面印著的“安全生產”四個紅字扯的一陣抖動。 他插嘴說道:“下馬坡?嘁!那幫窮鬼,守著個鳥不拉屎的坡地,井早干了!能跟咱王家溝比?” “咱王家溝什么日子?別管天再旱,咱隊里不缺水?!? 說這話語氣里帶著明顯的優越感。 “哦?”錢進故作驚訝的笑了起來,“都是小別水公社的地界,旱得都冒煙,還能有啥不一樣?剛才我看你們大隊的莊稼也干死了。” 紅背心顯然是個好面子的人,他頓時昂起頭來: “是,老天爺不給農民好日子,不過也不光旱我們,我看報紙,北方好幾個省份都旱了,都沒水喝?!? “俺大隊別的不說,好歹有水喝咧?!? 錢進深感認同的點頭: “確實,我聽我搭檔兄弟說,你們這水送得可是勤快,前頭聽調度說,你們這一天都第三趟了?真羨慕你們大隊?!? “下馬坡那邊的人說,他們一天能盼一趟都燒高香了,堵路也是沒法子。” 一個穿著碎花的確良短袖衫的婦女帶著孩子來打水,她用蒲扇給孩子趕著蠅子,撇嘴說: “司機同志,你是外面來的,不懂。咱王家溝跟上馬坡下馬坡那些窮地方不一樣,俺這里是出了人物的!” 她臉上帶著點與周遭環境不太相符的驕傲,指向縣城方向說: “咱大隊出去的王家老二,現在可是縣里糧站的王股長。他干啥的?管糧食的!” “我跟你說吧,城里人牛逼,那也就是吃商品糧的而已,王家老二那可是專門管商品糧的干部!” “他才是最牛逼,有他在,俺大隊不光渴不著,以后也餓不著。” 紅背心看到有人響應自己,趕緊補充說:“沒錯,二馬坡那幫土坷垃,祖墳上沒冒青煙,能跟俺這里比?這送水的好事兒還能輪到他們?想得美!” 錢進笑著搖搖頭,一臉不信:“不能吧?老嫂子、大哥,你們這話說的就過了?!? “我在縣里抗旱指揮所排班的時候,聽指揮所干部還有你們公社的領導們都說,要一視同仁,公平送水。這抗旱救災可是大事,誰還敢搞特殊?” 這話引得周圍幾個打水的社員都笑了起來。 那老漢把煙屁股在鞋底摁滅,小心地收進汗褂口袋后搖搖頭:“小伙子,你是年紀輕見識短。啥叫一視同仁?那都是念給上頭聽的經!” “老話說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這水也是一樣?!? “要是沒人給說話,那水罐子能拐彎往咱這窮溝溝里跑?做夢吧!” 他穿著灰撲撲的布鞋,腳趾在破洞處不安地動了動。 錢進給其他人派煙。 有人接了他的煙接著吹起來:“就是,公社領導說話也得看誰的面子?!? “跟你說實在的,俺大隊王股長那位置,油水多著呢,公社領導見了也得客氣三分。這水,就是咱王股長給鄉親們謀的福利!” 錢進恍然大悟,露出精于世俗規矩的圓滑笑容:“哦、哦,明白了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我說呢,朝中有人好辦事,古話不假啊。老哥老嫂子們,你們有福氣,有福氣。” 說著他拍了拍旁邊一個后生的肩膀,拍的后生身上的確良襯衣一個勁抖動。 水基本放完了,卡車司機按了兩聲喇叭,催促還在接最后一點水的社員。 錢進笑著跟大家伙兒擺擺手:“行了,水打完了,我也得趕路了,謝謝老哥老嫂子們?。 ? 他轉身,臉上那刻意堆砌的笑容瞬間消失,大步流星地走回吉普車。 后面有精明的社員感覺到不對勁了:“他不是開大車的嗎?” “沒有吧?他就說他是司機,估計是開小車的……” “開小車的——嘶,你們幾個嘴快的跟他媽光腚似的,這開小車的都是領導的心腹,不會是來打聽事的吧……” 拉開車門,里面幾個公社干部臉色煞白,汗如雨下。 他眼神掃過去,干部們眼神躲閃,不敢看他。 錢進一屁股坐下,重重關上車門:“去下馬坡,開快點!” 小孫應了一聲,吉普車猛地竄了出去。 車子駛入下馬坡大隊的地界。 農田差不多的架勢。 田間地頭的大樹還有些綠色,小樹早已枯死,只剩下灰撲撲的枝干指向天空,像一只只絕望的手臂。 農田里頭地面龜裂得如同巨大的蛛網,莊稼地里是大片的枯黃,麥稈不是倒伏,而是像被火燎過一樣蜷縮著。 缺水?。? 吉普車開到大隊村口,馬從力指著一口還樹立著轆轤的井口說:“這口井養了俺下馬坡幾代人,打我記事了開始,就一直有水,結果前幾天它枯了?!? 錢進問道:“六零年前后,它里面也有水?” 那個時期海濱地區的旱災也很嚴重,報紙形容今年旱災經常用‘二十年一遇’,原因就是前面六零年前后也發生過大旱災。 馬從力眨巴眨巴眼,說:“那、那真我還不大記事呢——我記事晚,我十來歲才開始記事的。” 車子停下,錢進去井口看了看。 這里已經徹底干涸見底,井壁上布滿厚厚的白色堿垢。 他問道:“有沒有從這口井往下繼續打水試試?” 馬從力說道:“肯定沒有,打井隊來過了,在附近挖了兩個口子,一點水都沒有?!? 錢進點點頭。 村民們聚集在村口,看到有汽車到來如同看到了救星,紛紛圍了上來。 不管老人還是孩子個個嘴唇干裂起皮,有幾個小孩還有氣無力地哭著喊“渴”……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報告都更具沖擊力。 他立刻用隨車攜帶的步話機聯系調度中心:“我是錢進,立刻調整大通2號水源通往小別水公社的運水車,今天不去王家溝了,轉到下馬坡和上馬坡!” “另外,通知各公社抗旱工作負責人,立馬趕到指揮所來開會!” “不管有什么理由,都得來開會!具體會議時間協商縣里一二把手,需要他們參會,告訴他們,有干部任免通知!” 放下步話機,錢進看著馬從力:“馬隊長,水馬上就到?!? “但堵路的事情,要根據紀律來處理,不管原因,必須處理——希望你理解吧,抗旱是全市一盤棋,光靠堵,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如果各隊都學習這個方法來取水,更是會制造出額外多的問題甚至是麻煩!” 馬從力看著錢進通紅的眼眶和果斷的指令,這個鐵打的漢子眼眶也發紅,他用力地點點頭: “錢指揮,不管你怎么懲罰我,你來吧,我服你!” 他轉頭對圍上來的社員說:“這事是我馬從力組織的,也是我莽撞展開的,責任我老馬一概負責!” “錢指揮罰我那是有紀律、有規章制度來考究的,所以誰都不準有意見!誰對人家有意見,那我出來以后就要捶誰!” 本來氣勢洶洶的社員們聞言頓時無助了起來。 大隊英雄要受委屈。 這是替所有自己人受的委屈! 馬從力很會來事,還知道最后向錢進鞠躬。 錢進一把扶住他,說:“什么等你放出來,說的好像是指揮部要抓你去坐牢似的?!? “你是堵路了,但你沒有破壞送水車輛更沒有傷害送水人員,甚至你都沒有搶水——趕緊去準備一封檢討,待會也得跟著去縣里開會,到時候你要在會上做深刻檢討,讓其他基層干部引以為戒!” 馬從力滿頭霧水:“啊?也不拘留我嗎?” 錢進說道:“你要是搶水了,就要拘留你,只是攔了車子要公道,哪有拘留你的道理?”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