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瑤王出京后,云彰帝所封的岑王、鄞王,也要分別去往自己的藩地。 麗太妃談滴珠哭了一路。秦澤墨年紀小,實在不能明白她哭什么,安慰道:“有這么多人陪我們去思州,母妃還從娘家帶了一車又一車財物,我們去到自己的封地,就可以隨心所欲,有什么好哭的?” 麗太妃罵:“你知道什么叫隨心所欲?當了天子才能隨心所欲!去到思州那種窮鄉僻壤,圈在王府里,整日除了吃喝玩睡,還能做什么?” 秦澤墨反問:“我們平時在皇宮里,不也是吃喝玩睡嗎?” 麗太妃:“……” 麗太妃:“那不一樣!親王俸祿有限,不能隨意出入封地,還得看天子臉色。” 秦澤墨:“父皇從前也沒給我們多少錢,我們不能隨意出入皇宮,一樣要看他臉色。” 麗太妃:“……” 她想不出反駁的話,只好擦干眼淚,重畫了個更嬌艷的妝容。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很年輕貌美,而老公已經死了。 去往寧波府的路上,惠太嬪沈約摟著秦湛明,在馬車里笑逐顏開。 “我們要回娘家啦,”她對兒子說,“娘的老家可好玩了,還有個眾番云集的大海港,能見識到很多異國的新奇玩意兒呢。” 秦湛明問:“能去大海船上逛逛嗎?” “當然可以,但要記得在開船前下來,否則一覺睡醒——睜眼就到了番邦地界,多嚇人。”沈約往臉上套了個金發碧眼的羅剎面具。 秦湛明哈哈笑。 在隨行的仆役中,混入了個斗篷罩身的年輕番邦男子,自稱曾是宮廷樂師,父親是西夷人,母親是寧波人,想跟隨隊伍前去尋母。 沈約看他漢話說得不錯,出于憐憫就答應了。 這個番邦男子順利抵達寧波,趁夜離隊,背著碩大行囊,登上最大的那艘海船,繳納了一筆不菲的船費。 船長亦是個泰西人,問他:“先生,您叫什么名字,打算去哪兒?” 男子說:“威爾弗雷德。去……這艘船的航路終點是哪兒?” 船長摸著絡腮胡,笑道:“北亞美利加!在新大陸再往北,你要去嗎?” 威爾弗雷德暗中摸了摸包裹里攜帶的研究與試驗記載,想起被判死刑的精研院同僚們,仍有些毛骨悚然。要不是他先發現叛軍入城,在那個神秘白衣男子離開后,及時帶著部分資料逃出精研院,自己這顆頭顱應該也在菜市口的地面上滾了。 他深吸口氣:“就去北亞美利加。或許那里才有支撐我實現醫學理想的樂土。” “是個醫學生啊!”大胡子船長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路上幫我的船員看病,減免你一半船費,如何?” 威爾弗雷德手上的“病患”從來沒活下來過,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點頭:“樂意至極。” 鳴笛聲中,水手長大聲喊:“heave ho!(起錨!)” 片刻后,錨鏈檢查員遙遙回應:“anchor’s aweigh!(錨離底了!)” 船長扶了扶碩大的船長帽,下令:“set the mainsail!sheet home!(升起主帆!拉緊帆腳索!)” 巨大船帆“刷”地落下,鼓滿腥咸海風,這艘泰西建造的大型三桅帆船,開始緩緩移動,離開寧波港。 “get under way!(開始航行!)”船長對水手,同時也對新來的船醫說,“伙計們,讓我們一起前往北亞美利加。” 威爾弗雷德望向黑夜的海面,與海的盡頭那茫茫未知的新大陸,心中默默向神祈禱—— 大岳的新皇帝驅逐了我們的醫術,但我決不放棄對“異種共生”的研究。天父保佑,讓我找到我的理想鄉! 在寧波港的海風吹拂不到的京城金陵,韓鹿鳴交接完吏部政事,又對裴去拙語重心長地道:“存之,我對不住葉陽大君。幸好還有你在朝堂,你可得善始善終啊!” 裴去拙收留他在后園竹林小筑療養期間,與他相談甚歡,成了知交,女兒糯糯的大名“裴今是”,還是他給取的。 從修撰升任為戶部郎中,又從戶部平調至吏部,裴去拙知道皇上、君上看重他,歷練他。他也認死理,那就是精忠報國,讓妻子燕脂想擰掉他耳朵的機會都沒有。 如今韓鹿鳴致仕,雖是個人志向,他卻如同丟了個老友一般,悵然若失。 “……茸客,你放心,我會自始至終,蠟炬春蠶。”他鄭重立誓。 韓鹿鳴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送我個離別禮吧——我想要一頭驢。” 將官服烏紗帽整整齊齊疊放在公案,韓鹿鳴騎著一頭白鼻白肚的青驢出了城。 在他看來,驢是最好的坐騎。所謂的倔勁兒,其實是能察覺危險的冷靜,大耳聽風辯位,耐力超強,爬陡坡如履平地。游歷山水的話,驢比馬好使。 青驢脖子上掛個書袋,就是他的全副家當。他無需帶金銀細軟,去到哪座城,只要亮明身份,就是權貴的座上賓。不亮明身份,只要幾篇詩文出手,就能震動當地士林。 從金華來京的路上,他也曾遇上土匪打劫。他那點防身術不堪一擊,但土匪忘了堵住他的嘴,于是半個時辰后,山大王泣涕如雨地送他出了寨,還附贈一袋肉干做盤纏。 葉陽歸的馬車,在城門外截住了騎驢的名士。 她最終還是決定,與韓鹿鳴一同離京去金華,而后游醫天下。拜別父母和兄弟時,葉陽密又哭了一場,趙香音也怏怏不樂,葉陽辭含笑擁抱她,說人生苦短,從心而行。 他們在金華住了兩個月,直至飲溪先生過世。 他們走遍大江南北,采集藥材,結交同行,探討醫術,但有時會在某個地方多停留一段時間,結廬而居,懸壺濟世。 韓鹿鳴得宋飲溪真傳又發揚光大,著書立說,位列大家。千百年后的學子們,一邊全文背誦他的作品,一邊腹誹他活得太久,太高產。 而大岳也逐漸興起了一個新的醫學流派,名為命門溫補學派,講究以溫補應對虛損病癥。其領銜者為名醫葉陽歸,創立了不少補中益氣、左右歸經的名方,弟子遍天下。 年年盼著抱孫的葉陽密和趙香音,指望不上兒子和兒婿,也遲遲未盼來女兒的婚事,倒是在數年后,從天而降了一對孿生孫子。 葉陽歸回了一趟老家襄陽,將襁褓塞進父母懷里,神情自若:“爹娘見諒,意外產物。女兒本未打算將寶貴的時間花在經營婚姻上,但情乃人之天性,如今孩兒也生了,我又忙于行醫,你們若是膝下空虛,就拿去養吧。 她嘆口氣,道:“家族幾代以來都有孿生子,我與弟弟是孿生,結果我的孩兒也是孿生,可疼死我。幸虧截云不能生孩子,不然他那么嬌氣,可怎么忍得住那般疼。” 葉陽密有孫萬事足,老懷甚慰地抱去逗弄了。趙香音壓低嗓音問:“姓什么呀?” 葉陽歸:“孩兒?姓葉陽啊。” 趙香音:“我是說,孩兒他爹姓什么呀?” 葉陽歸笑了:“說來,他在生孩子這件事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那就拿一個孩兒姓韓吧。” 這下趙香音安心了,姓韓的挺好,爹聰明兒子大概也不賴。 麟閣內懸掛的文武功臣畫像,文臣中只有一個韓鹿鳴,人不在朝堂。 而武將中亦有一個羅摩,在統領大岳水師“偃潮軍”八年后,向葉陽辭跪地辭行。 葉陽辭扶起他,再三確認:“羅摩,你一定要走?是受朝臣排擠了嗎,還是大岳虧待了水師將士?” “不是的,小主人!”羅摩私下依然這么稱呼他。這個卷毛黑漢,鐵塔般高壯,總令朝臣們有些發怵,但此刻一雙大眼濕漉漉地看著他的小主人,一如幼時誠摯,焦急地解釋,“偃潮軍深得朝廷重視,裝備與伙食都好。而且朝上也不止我一個異族人,個別官員雖然背后酸幾句,但也不敢在我或趙將軍面前說三道四,這全賴兩位帝君用人唯才,不拘出身。 “只是我爹想要葉落歸根了,我的族人們也想回karanga(卡蘭加),說家鄉在他們血液里呼喚,漂泊的海船總得靠岸。這事兒我考慮過很久,也有意栽培了一批水師將領,好讓偃潮軍后繼有人。這事定下來后,我爹對老爺心懷愧疚,還是我來對小主人開這個口吧!” 葉陽辭了解內情后,雖心底不舍,但也只能成全。他問:“壽姑呢,也決定與你們同去嗎?” 羅摩遺憾搖頭:“我娘說,她生是大岳人,死是大岳鬼,我們有根,她也有。她在夫人身邊很滿足,希望我們回去后,該怎么過日子就怎么過,年節時念念她就好。” 葉陽辭長嘆口氣:“緣起緣滅緣自在,情深情淺不由人。” 李檀舍不得羅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嗚嗚嗚,摩哥,你就這么走了,主人身邊就剩我一個老人兒了……” 羅摩拍拍他的胳膊:“你都成家立業了,怎么還跟小孩子一樣,別哭啦。將來我若是在家鄉呆膩了,航海旅行,再來岳國看你。” 李檀這才收了眼淚:“你說話要算數!” 云彰八年,六月。 羅摩將偃潮軍艦隊移交給新一任水師統領,與他的六百多名族人駕駛十二艘海船,載著絲綢、瓷器、茶葉等諸多禮物,在皇帝與大君的目送下離京,從鎮江入海口揚帆出海。 船隊在沿途的寧波港、福州港稍作停留補給,而后又繼續南下,過琉球海峽,繞過暹羅、真蠟所在的半島,又穿過狹長的滿剌加海峽,繼續西行橫跨大洋,最終抵達家鄉所在的大陸南端。 karanga,karanga,永遠的家鄉,我們回來啦!族人們在甲板上歡呼跳躍,放聲歌唱。 只有羅摩站在高高的桅桿,最后回望了一眼,位于另一片遙遠大陸上的岳國——那也是他的半個家鄉,是他將終生緬懷的地方。 “小主人,”他喃喃道,“羅摩祝你……此生所得,永不失去。” 葉陽辭心情有些低落,雖然面上分毫不顯,但秦深與他朝夕相處,彼此默契,一下子就能察覺出來。 七月十五是道教的中元節,地官赦罪;亦是佛教的盂蘭盆節,解救倒懸。 京城入夜燈火通明,百姓舉行跳月慶典、秋嘗祭祖,秦淮河里漂滿了度孤魂的花燈。城隍出巡,不僅有活人裝扮的皇隸到諸鬼相,還有旗鑼隊、花燈隊、高蹺隊等,以至萬人空巷。 葉陽辭一身藍衫,外罩白色薄絹披風,站在城樓上,看聲勢浩大的游街隊伍,有些心不在焉。 秦深也沒穿龍袍,著凝夜紫色、暗銀花紋的曳撒。他兩手掐著於菟的肋下,把一個又重了兩斤的好大兒端到葉陽辭面前:“你看,於菟看完城隍游街,學會做鬼臉了。” 葉陽辭側了頭看,於菟瞇眼,齜牙,敷衍地打了個哈欠。 秦深暗中擰了一把它的咯吱窩,於菟這才意識到,大爹生氣了,連忙將功補過,做了個皺鼻噘嘴的鬼臉,把舌頭也撇出老長。 葉陽辭果然笑了,接過於菟,安撫地順毛:“我沒有不開心,你別折騰它。” 秦深伸手摟住他的肩,往自己胸膛上靠:“我明白,道理你都懂。但阿辭,是人就有喜怒哀樂,當你不開心時,想想我,我永遠陪著你。” 葉陽辭抱著猞猁,向后微仰,枕在他肩窩,看城下浮燈如星云,長而蜿蜒的熒光從秦淮河一直漂入揚子江,流向東海。 他忽然生出了戲謔之心,輕俏地說:“阿深,我們拋下政務,私奔去東海吧!聽說東海有海豚群游,躍出海面時如虹橋銀瀑,很是壯觀。” 秦深當即響應:“好啊,走!這就走!” 他們牽著手下城樓,於菟屁顛屁顛地緊跟在后,避開周圍戒守的奉宸衛,在秦淮河旁租了一艘河船。 到了龍江關碼頭,他們又直接買了一艘帶帆快船,順江而下,東渡向海。 等到奉宸衛驚覺不對,滿城尋人,翌日天亮仍未見云彰帝與大君的身影。滿朝文武在等候上朝的承天門外交頭接耳時,他們二人的快船已經抵達鎮江府的丹徒水道。 六部大員們聽聞二圣在中元夜忽然失蹤,京城遍尋不見,著急忙慌地求見兩位皇嫂。 安伽藍一聽這稀奇事,笑問:“看情形不像遇險,倒像是偷跑。諸位大人擔心的究竟是圣駕安危,還是皇上與君上一同撂挑子不干了?” 大員們不好回答這么誅心的問題,只能轉而懇求安練茹:“還望皇長嫂殿下念及社稷之重、臣子之憂,替我等想想辦法吧!” 安練茹將太子寫的大字批閱好,放在桌面,方才沉靜地開口:“皇上與君上治國理政八年,哪一日不是兢兢業業,也該讓他們松快松快了。諸位大人先忙活著,過幾日去東海上尋尋看吧。” “東海?” “前陣子,我偶聽君上提過一嘴。” 大員們如聆仙音,忙不迭地告退。他們哪里等得了,當即派出船隊,循江入海,在茫茫碧波上到處搜尋。 三日之后,嵊泗列島以東的海域。 秦深戴一頂大斗笠,坐在船頭垂釣,身后的爐子里用普寧豆醬燜著條大黃魚,香味從砂鍋蓋縫隙里,勾人口腹地鉆出來。 葉陽辭倚著船舷遠眺,海上落日晚霞,在天際濃墨重彩地鋪陳渲染,綺美萬分。他忽然驚喜地喚道:“海豚!阿深,快來看海豚!” 秦深當即起身提竿,將一條活蹦亂跳的海鮒連竿丟在甲板,快步沖到他身旁。 只見一大群海豚躍出海面,在半空中劃出道道優美弧線,余暉下豚身泛著金光,灑下的水花如珠如彩。 秦深說:“——里面有只粉色的,稀奇。” 葉陽辭定睛細看,果然有只粉色海豚混在其間,顏色猶如三月桃花,嬌妍可愛。 “真好看哪!”葉陽辭感慨,“東海西漠,北原南島。天下之大,哪里沒有奇景呢……” 秦深轉過臉,目光深邃地注視他:“有你在側,哪里都是勝境奇景。阿辭,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想要什么,我們一同得到。” 葉陽辭說:“此時此刻,我只想要你。” 他們在日落時分的海上忘情親吻,直至身后的水天盡頭,浮現出船隊的點點黑影,方才彼此抵著額頭,喘息嘆道:“被找著了。” 秦深說:“下次去南巡,或者北狩吧。” 葉陽辭說:“勞民傷財。且不知為何,聽著有點不太吉利。” 于是秦深說:“那就快點把秦炎開養大,養熟。” “太子又不是猞猁,哪能長這么快。”葉陽辭笑著轉頭,發現甲板上那條剛釣上來的海鮒,已經被於菟啃得只剩一架魚骨。於菟吐出魚鰭,抖了抖身上沾的鱗片,滿意地打了個飽嗝。 后方的艦船上,奉宸衛指揮使手拿窺筩,絕處逢生似的,驚喜喚道:“皇上——君上——” 因為偷溜出海去玩,秦深挨了諫臣的罵,就連一貫行事低調的葉陽辭也沒逃過。 他們知道這些言辭激烈的諫疏是言官們的一顆忠心,并未因此生惱,還和顏悅色地賜了些財物,以示從諫如流。 借著這事兒,有些人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又開始翻秦深當年登基的舊賬,暗中流言,說他奪權弒君、得位不正。又說他立秦潯之子為儲君,只是沽名釣譽,遲早會把秦炎開遷貶出去,就像對待先帝的兩個皇子那樣。還說他冊立男君、移權外姓,開了個禮制崩塌的壞頭。 秦深聽到了這些流言,但像對待陰溝里的蛆蟲般不屑一顧。 ——云彰盛世,四海承平,就是他和葉陽辭給天下人最好的答案。 天和殿外的玉階下多了一塊石碑,碑上刻了八個大字:“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秦炎開路過時讀了讀,問身旁的葉陽辭:“先生,我知道這是孔圣人的話,叔皇放在這里,是為何意?” “仲尼非天子身份而編修《春秋》,并預判后世對他定然有褒、有貶。”葉陽辭揉了揉他的后腦勺,笑道,“你叔皇借他之口,告訴天下人——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不論。” 秦炎開點點頭,琢磨了一會兒,又說:“可我覺得叔皇不太像這種性情哎……” “那你覺得,他是什么意思?” “我覺得,叔皇是在罵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賤人——只有青史能評判我,你們算老幾?!” 葉陽辭朗聲大笑。 云彰二十五年,帝與大君傳位與太子秦炎開,退居太上皇、太上君。 時年秦深五十歲,葉陽辭四十七歲,正值春秋鼎盛的壯年,又兼內力渾融,尤顯年輕。 秦炎開苦苦推辭,群臣也淚灑丹墀,哭求二圣繼續臨朝,然而他們心意已決,聯袂飄然而去。 從此海闊天空,流連金陵時便去賞鐘山梅花;游歷五湖時就月夜泛舟,在滿船旖旎中撞碎星河。 識君卅載如初逢,每剔銀燈認舊容。 世如爛柯局未盡,心隨寒暑與君同。 從此花上笑,燈下影。莫道濃情銷骨甚,雪落雙肩始白頭。 (正文完) 李檀這才收了眼淚:“你說話要算數!” 云彰八年,六月。 羅摩將偃潮軍艦隊移交給新一任水師統領,與他的六百多名族人駕駛十二艘海船,載著絲綢、瓷器、茶葉等諸多禮物,在皇帝與大君的目送下離京,從鎮江入海口揚帆出海。 船隊在沿途的寧波港、福州港稍作停留補給,而后又繼續南下,過琉球海峽,繞過暹羅、真蠟所在的半島,又穿過狹長的滿剌加海峽,繼續西行橫跨大洋,最終抵達家鄉所在的大陸南端。 karanga,karanga,永遠的家鄉,我們回來啦!族人們在甲板上歡呼跳躍,放聲歌唱。 只有羅摩站在高高的桅桿,最后回望了一眼,位于另一片遙遠大陸上的岳國——那也是他的半個家鄉,是他將終生緬懷的地方。 “小主人,”他喃喃道,“羅摩祝你……此生所得,永不失去。” 葉陽辭心情有些低落,雖然面上分毫不顯,但秦深與他朝夕相處,彼此默契,一下子就能察覺出來。 七月十五是道教的中元節,地官赦罪;亦是佛教的盂蘭盆節,解救倒懸。 京城入夜燈火通明,百姓舉行跳月慶典、秋嘗祭祖,秦淮河里漂滿了度孤魂的花燈。城隍出巡,不僅有活人裝扮的皇隸到諸鬼相,還有旗鑼隊、花燈隊、高蹺隊等,以至萬人空巷。 葉陽辭一身藍衫,外罩白色薄絹披風,站在城樓上,看聲勢浩大的游街隊伍,有些心不在焉。 秦深也沒穿龍袍,著凝夜紫色、暗銀花紋的曳撒。他兩手掐著於菟的肋下,把一個又重了兩斤的好大兒端到葉陽辭面前:“你看,於菟看完城隍游街,學會做鬼臉了。” 葉陽辭側了頭看,於菟瞇眼,齜牙,敷衍地打了個哈欠。 秦深暗中擰了一把它的咯吱窩,於菟這才意識到,大爹生氣了,連忙將功補過,做了個皺鼻噘嘴的鬼臉,把舌頭也撇出老長。 葉陽辭果然笑了,接過於菟,安撫地順毛:“我沒有不開心,你別折騰它。” 秦深伸手摟住他的肩,往自己胸膛上靠:“我明白,道理你都懂。但阿辭,是人就有喜怒哀樂,當你不開心時,想想我,我永遠陪著你。” 葉陽辭抱著猞猁,向后微仰,枕在他肩窩,看城下浮燈如星云,長而蜿蜒的熒光從秦淮河一直漂入揚子江,流向東海。 他忽然生出了戲謔之心,輕俏地說:“阿深,我們拋下政務,私奔去東海吧!聽說東海有海豚群游,躍出海面時如虹橋銀瀑,很是壯觀。” 秦深當即響應:“好啊,走!這就走!” 他們牽著手下城樓,於菟屁顛屁顛地緊跟在后,避開周圍戒守的奉宸衛,在秦淮河旁租了一艘河船。 到了龍江關碼頭,他們又直接買了一艘帶帆快船,順江而下,東渡向海。 等到奉宸衛驚覺不對,滿城尋人,翌日天亮仍未見云彰帝與大君的身影。滿朝文武在等候上朝的承天門外交頭接耳時,他們二人的快船已經抵達鎮江府的丹徒水道。 六部大員們聽聞二圣在中元夜忽然失蹤,京城遍尋不見,著急忙慌地求見兩位皇嫂。 安伽藍一聽這稀奇事,笑問:“看情形不像遇險,倒像是偷跑。諸位大人擔心的究竟是圣駕安危,還是皇上與君上一同撂挑子不干了?” 大員們不好回答這么誅心的問題,只能轉而懇求安練茹:“還望皇長嫂殿下念及社稷之重、臣子之憂,替我等想想辦法吧!” 安練茹將太子寫的大字批閱好,放在桌面,方才沉靜地開口:“皇上與君上治國理政八年,哪一日不是兢兢業業,也該讓他們松快松快了。諸位大人先忙活著,過幾日去東海上尋尋看吧。” “東海?” “前陣子,我偶聽君上提過一嘴。” 大員們如聆仙音,忙不迭地告退。他們哪里等得了,當即派出船隊,循江入海,在茫茫碧波上到處搜尋。 三日之后,嵊泗列島以東的海域。 秦深戴一頂大斗笠,坐在船頭垂釣,身后的爐子里用普寧豆醬燜著條大黃魚,香味從砂鍋蓋縫隙里,勾人口腹地鉆出來。 葉陽辭倚著船舷遠眺,海上落日晚霞,在天際濃墨重彩地鋪陳渲染,綺美萬分。他忽然驚喜地喚道:“海豚!阿深,快來看海豚!” 秦深當即起身提竿,將一條活蹦亂跳的海鮒連竿丟在甲板,快步沖到他身旁。 只見一大群海豚躍出海面,在半空中劃出道道優美弧線,余暉下豚身泛著金光,灑下的水花如珠如彩。 秦深說:“——里面有只粉色的,稀奇。” 葉陽辭定睛細看,果然有只粉色海豚混在其間,顏色猶如三月桃花,嬌妍可愛。 “真好看哪!”葉陽辭感慨,“東海西漠,北原南島。天下之大,哪里沒有奇景呢……” 秦深轉過臉,目光深邃地注視他:“有你在側,哪里都是勝境奇景。阿辭,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想要什么,我們一同得到。” 葉陽辭說:“此時此刻,我只想要你。” 他們在日落時分的海上忘情親吻,直至身后的水天盡頭,浮現出船隊的點點黑影,方才彼此抵著額頭,喘息嘆道:“被找著了。” 秦深說:“下次去南巡,或者北狩吧。” 葉陽辭說:“勞民傷財。且不知為何,聽著有點不太吉利。” 于是秦深說:“那就快點把秦炎開養大,養熟。” “太子又不是猞猁,哪能長這么快。”葉陽辭笑著轉頭,發現甲板上那條剛釣上來的海鮒,已經被於菟啃得只剩一架魚骨。於菟吐出魚鰭,抖了抖身上沾的鱗片,滿意地打了個飽嗝。 后方的艦船上,奉宸衛指揮使手拿窺筩,絕處逢生似的,驚喜喚道:“皇上——君上——” 因為偷溜出海去玩,秦深挨了諫臣的罵,就連一貫行事低調的葉陽辭也沒逃過。 他們知道這些言辭激烈的諫疏是言官們的一顆忠心,并未因此生惱,還和顏悅色地賜了些財物,以示從諫如流。 借著這事兒,有些人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又開始翻秦深當年登基的舊賬,暗中流言,說他奪權弒君、得位不正。又說他立秦潯之子為儲君,只是沽名釣譽,遲早會把秦炎開遷貶出去,就像對待先帝的兩個皇子那樣。還說他冊立男君、移權外姓,開了個禮制崩塌的壞頭。 秦深聽到了這些流言,但像對待陰溝里的蛆蟲般不屑一顧。 ——云彰盛世,四海承平,就是他和葉陽辭給天下人最好的答案。 天和殿外的玉階下多了一塊石碑,碑上刻了八個大字:“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秦炎開路過時讀了讀,問身旁的葉陽辭:“先生,我知道這是孔圣人的話,叔皇放在這里,是為何意?” “仲尼非天子身份而編修《春秋》,并預判后世對他定然有褒、有貶。”葉陽辭揉了揉他的后腦勺,笑道,“你叔皇借他之口,告訴天下人——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不論。” 秦炎開點點頭,琢磨了一會兒,又說:“可我覺得叔皇不太像這種性情哎……” “那你覺得,他是什么意思?” “我覺得,叔皇是在罵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賤人——只有青史能評判我,你們算老幾?!” 葉陽辭朗聲大笑。 云彰二十五年,帝與大君傳位與太子秦炎開,退居太上皇、太上君。 時年秦深五十歲,葉陽辭四十七歲,正值春秋鼎盛的壯年,又兼內力渾融,尤顯年輕。 秦炎開苦苦推辭,群臣也淚灑丹墀,哭求二圣繼續臨朝,然而他們心意已決,聯袂飄然而去。 從此海闊天空,流連金陵時便去賞鐘山梅花;游歷五湖時就月夜泛舟,在滿船旖旎中撞碎星河。 識君卅載如初逢,每剔銀燈認舊容。 世如爛柯局未盡,心隨寒暑與君同。 從此花上笑,燈下影。莫道濃情銷骨甚,雪落雙肩始白頭。 (正文完) 李檀這才收了眼淚:“你說話要算數!” 第(1/3)頁